王元逵不相信李浈,也從未相信過李浈,妥協隻是他生存的一種手段,卻不是他處事的準則。
若王元逵僅憑着幾句話就能輕易相信别人的話,也絕不可能在成德節度使的位子上坐了這麽久。
佑王又如何?
敬你,你爲佑王;不敬,你便是舉手可誅的蝼蟻。
王元逵知道,若要分辨李浈所言虛實,不難。
也隻需上都進奏院而已(即京城留後院)。
但王元逵卻疏忽了一點,疏忽了那個最不該小觑,卻又是這天下權利最大的那個人。
河朔三鎮,号稱大唐動亂之源,曾有好事之人戲言,“河朔定則大唐定,河朔亂則大唐亂!”
雖爲戲言,但卻絕非危言聳聽,自安史叛亂之後,河朔三鎮對于朝廷早已是陰奉陽違,上至官員任免,下至徭役賦稅,幾乎已完全脫離朝廷監管,俨然好似一方諸侯。
正因如此,朝廷對于河朔三鎮雖管不得,但卻在監視上從未有過絲毫松懈。
自李忱登基以來,除不良人之外,更有禦史台、兵部、吏部、甚至内侍省都在河朔三鎮安插了大量暗哨。
後者爲陽,前者在暗,至于内侍省麽,似乎亦明亦暗。
而正因這些數之不盡的陽釘暗哨,自武宗開始時,朝廷對于河朔三鎮的一舉一動便已了若指掌。
記得會昌六年十二月時,内侍省一名内侍宦官曾在酒後失言道:“河朔三鎮又如何?王(王元逵)、張(張仲武)、何(何弘敬)三人便是一日三食用了什麽飯、吃了什麽酒、夜裏睡了哪房小妾,聖人怕是比他們自己還清楚許多!”
話雖狂妄了些,但卻也基本屬實,當然,這名内侍的下場也可以想象得到。
翌日,舊疾複發,暴斃而亡。
至于李忱,他是絕不會相信任何人的,因爲他熱衷于一切盡在掌握的快感。
所以對藩鎮如此,對近臣同樣如此。
就這樣,在李忱繼位的半年時間裏,難以計數的暗哨被安插在大唐帝國的每一個角落,而不良人的隊伍也變得愈發壯大,而不良人曆來隻在受刑入獄之人中挑選,至大中元年時,全國牢獄中的輕犯已是供不應求。
更有甚者,前一日尚爲階下囚,後一日可能便成了連縣令都要讓去三分薄面的大唐不良人。
而在此情形下,每日來自帝國各地的情報源源不斷地被送往京城,送往安邑坊的某座宅院。
而那個地方,京城之人隻知其曾爲佑王府,卻不知此地早已成爲大唐帝國的情報之源、暗線之始。
......
長安城,安邑坊,佑王府。
嚴恒百無聊賴地掃了一眼案上早已堆積如山的手信,臉上現出一抹苦澀。
面對如此之多的暗線情報,隻看一看還好些,可大多數還是要靠猜的,畢竟那些戴罪之人大多目不識丁,所呈報而來的情報隻能用圖畫表達,若畫得好些還能猜出個大概,可偏偏有許多人連筆都不知怎麽個拿法,也就不能妄想這些人能畫出一個詳細完整的内容了。
但即便如此,該做的事總歸是要做的,縱然再不完整,嚴恒都必須汲取出些許有用的信息,而後轉爲文字上呈天子。
在嚴不良帥鞠躬盡瘁的背後,每每伴随着的,是入夜後陣陣慘絕人寰的悲泣。
嚴恒的腦子并不适合做這些圖文之事,但縱觀全國數萬不良人,識字最多的怕是也隻有他這個不良帥了,身爲不良帥,自然推脫不得,更不可能将這些機密要事轉與外人去做。
但,除了一個人。
程伶兒最終還是聽不得嚴不良帥的悲嚎,最終将這份工作攬了過來。
而對此,沒有人提出異議,更沒有人懷疑程伶兒的用心何在。
包括李忱。
李忱是第一個發現程伶兒在做此事的人,因爲有一日他忽然發現,嚴恒送來的帖子再也不需要自己去費力猜測,呈現在自己面前的是條理清晰、邏輯缜密的最終答案。
那娟秀的筆迹是如此的熟悉和賞心悅目。
李忱在看到那封帖子後很開心地笑了,甚至還與王歸長調侃道:“這嚴恒的字是愈發清秀了!”
王歸長憨憨地笑着,他知道,當今這世上能讓李忱真正信任的不過兩人而已。
一個是蕭良,一個便是程伶兒。
便是李浈,李忱似乎都刻意地保持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謹慎。
不良人的圖終究還是比王元逵的人搶先一步抵達長安,當嚴恒一一臉懵逼地看着手中那張鬼畫符時,程伶兒卻早已将心中的答案完整地寫了出來。
“告訴陛下,這出戲還需演得真些,否則李浈便有難了!”
程伶兒将帖子遞到了嚴恒面前,同時口中囑咐着。
“阿姊怎知大郎心意?畢竟這隻是不良人送來的一張圖!”嚴恒說罷便立即後悔了,自己早已厭倦了這些打燈謎似的鬼畫符,也懶得去聽,趕忙伸手接過帖子。
但程伶兒還是笑了笑,似是看出嚴恒心中之意,柔聲道:“你隻管去做便好了!”
嚴恒咧嘴一笑,道:“這不良帥做得着實無趣,不如我去請奏陛下,讓阿姊來做不良帥!我也好去河西陪着大郎!”
“這京城比不得江陵府,這朝堂也比不得你那嚴大将軍府,能由得你們胡鬧,我知你志不在此,但事情總需得一步一步去做,記不得的!”
嚴恒默默點了點頭,“阿姊說的我都知道,隻是這不良帥權柄太大,上至朝廷官員,下至黎民百姓,外至諸夷,内至藩鎮,皆在不良人監控之下,我這腦袋着實有些吃力,若非阿姊幫忙,怕是不知要耽誤了多少大事!”
程伶兒笑道:“你若信得過我,這些事情自然由我來做,你隻管出力便好!”
嚴恒聞言大喜,但随即又蔫了下來,嘟囔道:“好是好,但若是陛下知道了......”
“你當陛下不知道麽?”
嚴恒頓時一愣,而後看了一眼手中的帖子,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而後沖程伶兒一叉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是啊,他們不過也才是舞象之年!”
望着嚴恒的背影,程伶兒喃喃自語。
......
河東道,太原府。
當京城的那出戲還未開演之前,李浈卻已準備好了下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