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去而複返,沖一直在房内枯坐着的李浈咧嘴一笑。
“阿兄,一切順利!”
李浈點了點頭,神情稍顯木讷,更不見半點笑意。
“這麽說,何仁厚已進了夾城!”
許久之後,李浈方才緩緩說道。
李漠點了點頭,笑道:“是啊,秦椋果然悍勇,區區百餘人據說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占了通化門,否則何将軍也不可能那麽順利的!”
“這倒也算不得什麽稀奇,畢竟......背後的冷箭最是難防!”
李浈看上去似乎并無多少興奮,甚至言語間竟夾雜着一些唏噓之意。
李漠緊接着又道:“文饒公離開後,外面延慶公主的人也撤去了一部分,估摸着現在也得到消息了!”
李浈沒有再說什麽,手指伸入早已涼透的茶盞中,蘸着茶湯在案上輕輕畫了一條線,而後又在其下方輕輕點出兩個圓。
繼而緩緩說道:“奪通化門易,但接下來的春明門與延興門便不那麽容易了,仇士良必在此地調集大量禁軍!”
“那又如何?禁苑不是有三萬禁軍麽?”李漠顯得不屑一顧。
李浈搖頭輕歎,“三萬不假,但這些人早已過久了太平日子,與神策軍可謂雲泥之别,另外夾城畢竟太過窄小,如此龐大的軍陣,進去了便是一場災難!”
說到此處,李浈稍稍一頓,而後逐字逐句說道:“隻可進,不可退!”
李漠聞言頓時色變,“既如此兇險那阿兄爲何還要選擇經夾城去南郊?!我們豈不是自投羅網?!通化門一旦失守,這三萬人便是死路一條!”
李浈面色凝重,緩緩起身望着已泛起了魚肚白的天際,緩緩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相信何仁厚!”
“要不要動咱們的人?!”李漠緊接着問道,畢竟城内尚有蕭良親自訓練出來的三千死士。
聞言之後,李浈擡手說道:“這是咱們最後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動!”
“難道......現在還不是萬不得已麽?”李漠不解。
李浈搖頭輕笑,拍了拍李漠的肩頭緩緩說道:“自仇士良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沒有資格做我們的對手了!”
“那......”李漠正欲追問,卻忽然恍然大悟道:“阿兄說的是......”
李漠沒有說下去,而是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李浈笑着點了點頭,幽幽說道:“二郎啊......你記住,有時候朋友不一定是朋友,隻有敵人才永遠是敵人,莫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聞言之後,李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輕聲問道:“難道公主和杞王殿下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李浈擡眼看了看李漠,答道:“這倒也未必,畢竟也隻有文饒公一人知道而已!”
“那爲何......”
李浈随即苦笑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若換了旁人,即便想不通,怕是也不會追問下去,即便問了,自己也未必想回答。
但對于涉世未深的李漠,自己沒有理由拒絕,也不能拒絕。
“二郎,這官場之事要遠比你想得更爲複雜艱險,對于任何你潛在的敵人來說,你說的每個字、做的每件事,勢必都會暴露你的意圖,正如眼下,當日延慶公主命王昱前去禁苑做說客,你當爲何?”
李漠想了想道:“自然是籠絡人心了!”
李浈點頭又道:“但如今我請了太皇太後和太後的诏令,那麽這個人情便被太後搶了去,所以禁苑這三萬兵便與延慶公主再無半點瓜葛,失去了這三萬兵馬,無異于斷其一臂,你以爲延慶公主會就這麽善罷甘休?”
李漠撇嘴說道:“那也是她與二位太後間的事情,況且太皇太後那裏還是文饒公親自去的,與我們何幹?”
話沒說完,李漠随即面色一緊,急忙又道:“阿兄的意思是說延慶公主已經知道你與太後的關系......”
“她若知道的話,你覺得我們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麽?”
說罷之後,李浈面色微微一沉,輕聲說道:“看着吧......這京城很快便要亂做一鍋粥了!”
言罷,李浈将案上早已備好一封手信遞于李漠。
“送至何處?”李漠接過,并沒有追問手信的内容。
李浈負手輕笑。
“通化門!”
......
夾城。
夾城實爲一條位于長安城東側的夾道,原爲玄宗皇帝爲方便自己與楊貴妃到曲江遊玩所修,其直貫南北,可由宮城不經朱雀大街或坊道而直達曲江芙蓉池,在極大地保證了隐秘性的同時,又提升了天子出行的安全性。
這是何仁厚第一次進入夾城,似乎也是第一個引兵進入夾城的人,更是大唐曆史上第一位同時領左右英武、神武四軍主帥的武将,雖是暫領,但這也足以光耀門楣、震動朝野。
更何況今日之事足夠自己在史書上留下幾筆濃墨重彩,但盡管如此,何仁厚的心情依舊無比沉重。
當李浈提出取道夾城之時,何仁厚便已料定了戰事的慘烈,但他仍沒有拒絕,因爲他明白,這着實不是一個聰明的決定。
自己如此以爲,自然仇士良也如此以爲。
兵貴于奇,将貴于謀。
就連何仁厚自己都不曾料到,原本自己并不抱多少希望的那個隊正秦椋,卻在通化門一戰中起到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以至于從開始到結束,自己僅僅損失了不足百人,更是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内便完全占領了通化門。
于何仁厚來說,這不能不算個意外之喜。
何仁厚伸手将兜鍪輕輕摘下,沁出的汗水早已将發際浸透,順着稍顯淩亂的發絲緩緩低落,迎着初升的旭日,何仁厚微微眯起眼睛目視前方。
逆光而望,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門在刺目的光芒中時隐時現,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希望。
何仁厚将兜鍪重新戴好,而後回身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尾的軍隊,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猙獰。
“諸位兄弟!”何仁厚扯着嗓子吼道,伸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便是春明門......”
言罷,何仁厚稍稍一頓,雙眉微微一挑,繼而又道:“今日我不說什麽忠君救國,更不談什麽光耀門楣的屁話!”
話鋒再頓,何仁厚的嗓子有些發幹,下意識地向腰間水囊摸去,卻猶自苦笑一聲。
何仁厚的目光中漸漸閃出一股濃重的殺意,锵啷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厲聲喝道:“我隻想告訴諸位兄弟,今日我等......沖過去便活,否則便爲叛軍刀下之鬼,做人還是做鬼,爾等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