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劉關滿頭大汗,神色中顯出從未有過的慌張和驚恐,甚至就連雙腿都在不自覺地輕輕顫動着。
李浈從未見過劉關如此,作爲李浈麾下經驗最豐富的五名親衛之首,李浈了解他們每一個人,戰場上的殺伐果斷和執行命令時的堅定不移,劉關在這方面甚至比高骈還要更勝一籌。
李浈對劉關有着毫無保留的信任,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出了何事?”李浈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心中突然泛起一抹不詳的預感。
盡管劉關舉止倉惶,但還是看了看白敏中與劉瑑等人,微微皺了皺眉頭,臉上的驚恐一瞬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戒備之意,顯然其心存顧忌,即便面對劉瑑、鄭颢、鄭從谠這三位李府的常客,也依然不敢有半點松懈。
李浈心領神會,忙道:“都是自家人,盡可直言!”
聽李浈此言,劉關臉上的戒備之意才漸漸消散,驚恐不安之色重又浮現,隻見其目不轉睛地望着李浈,叉手說道:“将軍......出事了!”
......
玄都觀。
嚴恒一臉苦楚地望着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墜落在臉上、手上、和身上的每一處傷口,最終融于餘溫猶存的血液中。
“好......冷啊!”嚴恒抽動着蒼白的嘴唇,喃喃自語,盡管他知道沒有人會來,也沒有人聽得到。
嚴恒已經記得不自己躺在這裏多久,也不知自己醒了多少次,又昏過去了多少次。
當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瞥到即将淹沒自己身體的積雪時,嚴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倒下了很久。
劍仍在手,隻是握劍的手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任由劍柄靜靜地躺在手心,卻再無劍的淩厲之意。
嚴恒艱難地在原地動了動脖子。
身旁,是數百具早已冰涼是屍體。
黑衣,執劍,劍未離手,人卻已與雪融爲一體。
兩行清淚緩緩滑落,最終凍結在臉頰兩側。
“大郎......我能爲你做的隻......隻有這麽......多了......”
盡管沒有聽衆,嚴恒依舊艱難地訴說着,說與天、說與地,說給這場大雪。
“好......冷......”
嚴恒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因爲他不想讓自己就這麽死去,更不想讓自己死在這小小的玄都觀裏。
漫天的雪花迷蒙了天地,也迷蒙了嚴恒的雙眼。
看不清這天,更看不清這地。
又或許,這天地本就是一片混沌,不辯黑白,難分善惡。
終于,嚴恒的眼睛再無力睜開,似乎整個天都瞬間暗淡了下來,自己的身體好似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
那的确是一道影子,瘦削而又挺拔的影子。
像一把劍。
“愚蠢,沒有什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那道影子将嚴恒的身體抱了起來,口中喃喃說道。
但話雖如此,這個被自己稱爲“愚蠢”的少年,又何嘗不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呢?
......
當李浈看到眼前這名奄奄一息的黑衣劍客時,頓覺一陣頭暈目眩,若非劉關一把抓住李浈的手臂,怕是他要真的昏死過去。
“嚴恒那蠢貨在何處?!”李浈已顧不得黑衣劍客是否還能說話,搶先一步撲了過去。
黑衣劍客身上那數十道傷口還在流血,隻見其艱難地睜開雙眼,對于李浈,他無比熟悉。
不良人做的便是監察百官、暗殺行刺的事情,掌握職責範圍之内每一位大小官員的履曆,是他們必須要做的功課,隻是如此直接地面對李浈,他還是頭一次。
“嚴帥......玄都觀......都......兄弟們......都死了......救......駕......”
黑衣劍客毫無邏輯的話讓李浈感到前所未有的天昏地暗,僅有的一絲理智也被巨大的悲痛徹底擊潰。
“我讓他......守着玄都觀的!他......他爲何要進去送死......”
李浈的心仿佛被一隻重錘狠狠砸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嚴恒竟會就這麽死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嚴恒竟沒有聽從自己的指令,而是選擇了獨自面對清塵。
但現在,說這些依舊毫無意義,因爲嚴恒已經死了,那個永遠跟在自己身後、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兄弟死了。
“清塵......賊道!”
李浈緊咬着牙關,滔天的殺意猶如已經爆發的火山一般瞬間充斥着整間屋子,讓在場的所有人不禁冷汗淋漓。
白敏中雙瞳微縮,如果說此前的李浈像極了李德裕的話,那麽此時的李浈在白敏中的眼中更像是一頭野獸,一頭任何人都無法馴服的野獸。
比李德裕更可怕,也比李德裕更冷酷,一種來自于血液中的冷,一種天生屬于上位者所獨有的冷。
“李司馬,老夫這便去通知禁軍!”
白敏中說罷轉身便走,一則天子有難急需救駕,二則這房中充斥着李浈強大的殺意,白敏中也着實有些吃不消。
“白相且慢!”
鄭颢趕忙将白敏中攔住,緊接着說道:“既然那和尚敢孤身一人來此行刺,那麽這華清宮内便必有内應!”
白敏中想了想後面色大變,“你是說馬元贽?!”
鄭颢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旁鄭從谠插話道:“無論是不是馬元贽,在這個時候我們都不能相信任何人!”
“那還有羽林衛呢!”劉瑑也顧不得安慰李浈,一臉焦急地說道。
白敏中卻是搖頭歎道:“若真是馬元贽的話,隻怕是現在羽林衛也早已被困住了!别忘了,這裏的十萬禁軍已全部統歸馬元贽節制了!”
“白相所言不錯!”
是李浈的聲音,隻見其緩緩轉身,淚眼未幹,赤紅無比。
而就當李浈轉身的一刹那,先前還如此淩厲的殺意竟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但所有人都知道,李浈的殺意并沒有消失,也絕不會消失。
說是殺意,倒不如稱其爲“勢”更合适些,一個足夠強大的勢無疑會讓自己看上去更加不可侵犯,但在某些時候也必然會成爲暴露自己的緻命弱點。
而一個懂得隐藏自己“勢”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畢竟,身在明處的猛虎并不可怕。
而真正可怕的,是藏在暗處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