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京兆尹爲臣公在,陳刺史還擔心什麽,若順利的話,也許京城的人已經在去往幽州的路上了!”鄭倫也微微一笑對陳瓊說道。
“不僅有爲臣公,還有義敬公,有他二人在,義敬公一生忠直,以他的性子,是斷然不會對此事坐視不理的!”
鄭倫口中的“爲臣公”,便正是京兆尹盧商,盧爲臣。而義敬公,則正是當朝尚書右仆射,鄭肅。
當初李浈因劉睿一案入京接受三司會審時,在尚書省都堂之内是見過面的,當時鄭肅還爲此将白敏中趕了出去。
......
長安城,延英殿。
冬日的夜總要來得更早一些,也更長一些。
已近亥時,王歸長已将殿内的燈油填了三次,有些昏黃,但還算是明亮。
李忱緩緩将手中的《貞觀政要》放于案上,擡手輕輕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原本坐得筆直的身子微微向後靠了靠,正倚在憑幾之上。
“大家,該歇息了!”王歸長将那件稍稍滑落的裘袍輕輕爲李忱披好。
李忱雙目微閉,登基雖然不足一年,皺紋卻早已爬上了這個年僅三十六歲漢子的額頭,便是兩鬓間也多了些銀絲。
而這些,本不應是這個年齡應該出現的。
“王歸長,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理此事?”李忱閉着眼睛,輕聲問道,言語中盡顯疲憊。
王歸長聞言後想了想,道:“盧府尹與鄭仆射皆是國之柱石,此舉也算是憂國憂民,至于如何定奪,老奴相信大家自有分寸!”
李忱聞言睜開眼睛瞪了一眼王歸長,不忿道:“你這老貨說話從來都是滴水不漏,朕的分寸怕是你早已知道了吧!”
王歸長不由笑道:“老奴就全當大家這句話是誇贊了!”
“你這老貨!”李浈白了一眼王歸長,但旋即卻又忍不住笑道:“青鸾這孩子行事太過張揚,也不知像誰,反正是不像朕的!”
“如大家這般能屈能伸才是處世之道,大皇子還是太年輕了!”
李忱點了點頭,道:“青鸾這次太大意了,私募兵馬這種事怎麽能這般輕易便被人發現了呢,以鄭肅與盧商的性子,怕是不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
王歸長想了想後,道:“倒不如大家先拖上幾日,待青鸾那邊的事情差不多了,自然也便過去了!”
李忱冷笑一聲道:“呵呵,你說得倒輕巧,此事說大便大,說小便小,鄭肅與盧商身在長安,瀛洲那邊若沒什麽人的話,他們又怎能得知?”
“大家的意思是說這背後有荥陽鄭家和範陽盧家?”王歸長問道。
“怕是還不止這兩家,瀛洲還有清河崔家和太原王家,估摸着是青鸾做了什麽事,損及了這些名門望族的利益,隻要青鸾不罷手,此事便算不得完!”
李忱有些擔憂,李浈身在盧龍,孤家寡人一個,又怎會是這些名門望族的對手。
“那大家的意思是......”王歸長不解地問道。
此時隻見李忱緩緩起身,而後在殿内來回踱着步子,在燭火的映照下,臉色更顯憔悴。
正在此時,一名内侍端着一碗參湯緩步走來,王歸長将參湯接過,而後雙手呈到李忱面前,道:“夜裏風寒,大家先把參湯喝了暖暖身子!”
李忱接過參湯,雙眉微皺,面色略顯遲疑,手中玉匙輕輕舀動,但卻始終不曾入口。
“李德裕現在何處?”突然,李忱問道。
王歸長聞言馬上答道:“大家忘了?前陣子文饒公剛剛被貶爲東都留守,此時定是在東都!”
李忱點了點頭,轉身将參湯又塞回王歸長手中,幾步走至案前。
竹筆蘸墨,運腕如飛,蒼黃的藤紙之上幾行小楷躍然而現。
筆鋒如刀,轉折犀利,雖不過十餘字,但字裏行間卻流露出一道淩厲之氣。
寫罷之後,李忱将手信遞給王歸長,道:“你即刻找人将此信送與李德裕,兩日之内必須送到!”
王歸長領命而去,但卻旋即又被李忱叫住。
“就讓周規去辦,帶朕的口谕,命李德裕即刻做口頭回複!”
“大家放心,老奴這便去辦!”
......
兩日後,東都。
東都留守是個閑差,閑得不能再閑得差。
在大唐的潛規則中,一旦坐上了這個位置,那便幾乎等于再沒有再次複職起用的可能。
所以李德裕的心在坐上這個位子之後,便已經死了。
最大的失望莫過于心如死灰,但對李德裕來說,這是絕望。
一生追逐權利,最後必然也會被權利所累。
李府已不再是當年的李府,李德裕卻還是當年的李德裕。
武宗時代那個隻手遮天的一代權臣,到如今終是體會到了門可羅雀的冷清,與無所事事的絕望。
茶湯溫熱,映出李德裕那張蒼老不堪的臉和滿頭的銀絲。
“大雄真迹枕危巒,梵宇層樓聳萬般。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仙峰不間三春秀,靈境何時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鍾朝磬碧雲端。”
李德裕口中輕聲吟誦的是光王李怡在錢塘出家時所作的詩文。
光王李怡,便是登基前的天子李忱。
“呵呵,好一個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李德裕的笑,顯得那麽難看。
砰砰砰——
正在此時,隻聽門外敲門之聲響起。
“郎君,京城來人了!”
門外老總管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激動。
正值深夜,京城來人,這讓李德裕有些不知所措。
京城已經許久沒來人了。
“何人?”李德裕問道。
“内侍,周規!”
李德裕并不記得内侍省中有這麽一個名字,随口說道:“帶他去歇息,明日再見吧!”
“郎君......是帶着旨意來的!”
“旨意?先帶他去書房吧!”李德裕聞言這才将茶盞放下,重新穿上官服,推門而出。
待來到書房之内,周規上前躬身行禮:“内侍省主事周規,拜見文饒公!”
李德裕擺了擺手,道:“周主事還是直接宣旨吧!”
說罷之後,李德裕正欲跪倒接旨,卻被周規一把攔下。
“文饒公,陛下說了,這是一道暗旨,不便宣讀,文饒公還是自己看吧!”
說着,周規将一封手信雙手遞至李德裕面前。
滿臉狐疑的李德裕接過手信,而後緩緩打開,周規注意到李德裕的手有些發抖,以至于許久都不能将藤紙搓開。
“文饒公,我來吧!”周規接過藤紙搓開之後,将藤紙的背面朝向自己,再度遞給了李德裕。
李德裕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藤紙上的字迹久久沒有說話。
“陛下的字,還是如此淩厲!”
凝望許久,李德裕緩緩開口。
“陛下口谕,文饒公看過之後即刻回複!”周規說道。
似乎李德裕已料到這個結果,步履蹒跚地走至案前,正欲捉筆,卻隻聽周規又道:“文饒公,陛下說了,口頭回複便可,無需動筆!”
李德裕又怔了許久,這才點了點頭,道:“是啊,這種事又怎能見著于紙上呢!老夫老糊塗了!”
言語間帶着些無奈,更多的卻還是夾雜的那一抹凄涼。
李德裕顫顫巍巍地坐了下來,雙目微閉,輕撚銀須,神色略顯哀傷。
“周主事請記!”李德裕說道。
“文饒公請說!”周規上前幾步,輕聲說道。
“老臣以戴罪之身留守東都,承蒙陛下不棄咨臣以事,陛下信中所言,增損裨益事關國體,不可不察;商、肅二人身爲國臣,風聞言事妄議藩鎮之事,以利其家門之業,此,罪在社稷,不可不罰......”
李德裕說到此處,臉色已是變得蒼白無比,甚至就連氣息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在經過極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李德裕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繼續說道:“依老臣隻見,商罷爲武昌節度使,肅遷中書侍郎,罷爲荊南節度使......以儆效尤!”
說罷之後,李德裕原本坐着的身子向旁一歪,若非周規眼疾手快将其扶住的話,怕是便要摔倒在地。
“文饒公......”周規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李德裕如今這個模樣怕是堅持不了幾日了。
“無妨......無妨......”李德裕重新坐正,雙臂重重拄在案上,似乎有些脫力。
“周主事可都記住了?”李德裕有氣無力地問道。
“文饒公放心,周規都記下了!”
李德裕這才點了點頭,而後沖周規揮了揮手,道:“周主事快些回去複命吧!”
“文饒公保重!”周規行禮之後轉身而出。
待周規離開,李德裕終于無力支撐,身子再度緩緩滑落在地。
......
長安城,延英殿。
李忱在聽完周規叙述之後,臉上逐漸泛起一抹淡淡的笑。
李德裕看上去雖年老昏聩,但僅憑其複命這番話,便足以看出其心思絲毫不減當年。
“朕的身邊竟無一人堪比李德裕,朕好羨慕李炎!”
李炎,便是武宗,那個在位期間與李德裕惺惺相惜的唐武宗。
“老奴倒是也沒想到,文饒公竟是如此應對的!”王歸長在旁連連搖頭,滿臉的不解與驚訝之色。
“王歸長,你可是覺得李德裕無情?”李忱轉而問道。
王歸長聞言點了點頭,道:“盧商、鄭肅在武宗一朝與李德裕關系極爲親密,想不到如今李德裕竟說出如此絕情之言,唉......”
李忱卻不由大笑道:“哈哈哈,枉你在朝中數十年,卻還不曾了解李德裕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