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行軍司馬李澤遠親啓。
短短十一個字,卻讓李浈心中不得不爲之一動。
原本李浈以爲這不過是陳瓊寫與崔氏要挾自己的密函,所以李浈不願去看,因爲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做出什麽事來,畢竟在眼下這個時候,能夠用腦子解決的事情便盡量不要動手。
而崔彥昭讓自己看這封信不過是想以此對自己示好,從而保護崔氏的利益不受損害,僅此而已。
但現在看來這封手信顯然并非陳瓊所爲。
李浈見狀之後這才雙手接過手信,而後緩緩打開,崔彥昭則退回原位,也不看李浈,隻是自顧吃茶。
而李浈打開手信之後不看正文,目光卻直奔那最末一行。
因爲李浈覺得首先要知道寫信之人是誰,然後才會知道這封信值不值得自己去看。
顯然,這封信值得去看。
因爲署名人是崔珙。
崔珙,博陵崔氏,德宗貞元十八年進士及第,至今已曆八朝天子,先後任少府監、同州刺史、鳳翔隴州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光祿大夫、檢校尚書右仆射、鳳翔尹、京兆尹、禦史大夫、吏部尚書、刑部尚書、右金吾大将軍等等等等,四十年來幾乎将大唐王朝的各級京官都做上了一遍。
會昌年間因與時任中書侍郎的李讓夷不和,被人構陷而被貶恩州司馬,李忱繼位之後,将原會昌年間被貶官員一一召回,崔珙就任太子賓客,位列太子少師,爵封安平郡開國公、食邑兩千戶。
如今已年近天命,雖多次請旨緻仕但均未被恩準,隻是不再參與朝中機務,但若論這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唯崔珙一人而已,便是連白敏中等人都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面對如此人物,便是李浈再不情願,都無法駁了這個面子,甚至如果崔珙進一步要求些什麽,李浈也都無法拒絕。
但李浈相信崔珙不會要求些什麽,這樣能夠經曆八朝而不衰的人物,有些事看得比誰都明白,眼光也會更長遠些。
清河崔氏也好,博陵崔氏也罷,都屬同宗同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崔珙明白這個道理,而作爲崔氏一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便不能不爲自己的子孫後代着想。
崔氏一族自東漢時便已是名門望族,如今屹立八百餘年而不倒,若說這其中緣由,除了崔氏多出俊才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四個字。
審時度勢。
正因爲崔珙知道審時度勢,所以才屈尊給李浈寫了這封手信。
畢竟對于河朔三鎮的事情,即便是天子李忱都不會過分插手,更多的還是那種用以宣告天家威儀、近乎聊勝于無的過問。
河朔三鎮的事自有河朔三鎮的人來處理,即便是名門望族也要遵循這個規則。
所以對崔珙來說,此事隻能示好,而決不能對立,尤其是與一個風頭正盛的少年将軍的對立,是極其不明智的選擇。
八百年來,崔氏一族的枝葉已遍及大唐每一個角落,自是名門望族,那麽便不會因爲那區區幾百畝、千畝的田産而殃及存亡。
說到底這對于崔氏來說不是生死攸關的事,此事可大可小。
大,則與李浈針鋒相對,爲崔氏開罪了一名得寵的将軍,甚至引起盧龍節度使的反感;
小,則賣給李浈個人情,爲崔氏籠絡了一名前途無限的朋友,更爲崔氏赢得盧龍當權者的支持和庇佑。
孰重孰輕,一眼便知。
“安平郡公身體無恙吧,上次在長安時不曾拜會,倒讓崔公折煞小子了!”
李浈合上手信,對崔彥昭笑道。
手信的内容李浈無需去看,也猜得到其中内容。
“家叔素來愛才,更愛廣交才俊,将軍在花萼樓上作的那十首詩文,家叔聽了後贊不絕口,此後家書中也多次提到将軍,不料今日才有幸得見!”
崔彥昭一番話說得密不透風,但關鍵的部分卻是隻字未提。
李浈喜歡與聰明人說話,但與聰明人說話卻又分兩種,其一,雙方言簡意赅點到即止;其二,拐彎抹角避重就輕。
顯然此時的崔彥昭便屬于後者,既不提條件,也不提目的,隻顧左右而言他。
“崔先生......”
李浈笑道,雖然崔彥昭喜歡拐彎抹角,但李浈卻沒時間奉陪。
崔彥昭目不轉睛地望着李浈。
“崔先生不妨有話直說,無論看在崔氏一門,還是看在安平郡公的份上,什麽話都好說,什麽話......”
李浈伸手端起茶盞小抿一口,看了看崔彥昭,才又繼續說道:“都可以說!”
顯然,李浈沒按照常理陪崔彥昭玩那些心計,而李浈的直接也讓崔彥昭有些猝不及防。
聞言之後,崔彥昭剛剛端起的茶盞瞬間一滞,旋即輕輕置于案上,笑道:“将軍還真如傳聞中那般行事怪異、無法揣度呢!”
李浈笑了笑沒有說話。
崔彥昭見狀稍一沉思,而後擡頭拱手言道:“實不相瞞,将軍在瀛洲所行之事,崔某此前早已禀明家叔,今日剛剛得到家叔回示,命我崔氏一門唯将軍馬首是瞻,隻是......”
“隻是崔先生覺得有些不甘心!”李浈打斷說道。
“不錯!正是不甘!”
崔彥昭緩緩起身,面色微沉,再度拱手說道:“将軍可知我崔家這一支在瀛洲立足,有今日之局面,花費了多少年麽?”
不待李浈回答,崔彥昭便又道:“五十年,整整一個甲子,将軍可知有多少崔家先輩爲此積勞成疾,甚至郁郁而終麽?崔家名望八百年,靠的不是作奸犯科,也不是巧取豪奪,靠的是無數崔家人的心血!”
崔彥昭的情緒有些激動,聲調也陡然增大了許多。
“而将軍一來到瀛洲便要我崔家獻出五百畝良田,敢問憑什麽?崔家一門23位宰相爲大唐盡忠,便是曆朝天子都不曾盤剝崔家田産,将軍卻要逆其道而行之,難道将軍以爲手中有兵,便能爲所欲爲了麽?”
“若論忠,我崔家無愧于先祖,無愧于大唐,難道将軍便是如此對待忠臣麽?”
此時的崔彥昭與方才判若兩人,似乎這番話在心中郁積了許久,更像是一名牢騷滿腹的婦人。
說罷之後,崔彥昭的情緒漸漸平複,而後走至李浈面前微微一躬身,說道:“将軍明鑒,我崔家此次願獻出良田千畝用以安置那些士兵的家人!”
“先生可是說完了?”
見崔彥昭不再說話,李浈笑道,同時起身将崔彥昭扶回原位。
“良田千畝!”李浈在堂内緩緩踱步,“想來這是安平郡公的意思吧!”
“家叔雖出自博陵,但卻是崔某的堂叔,堂叔之言,崔某不能不聽!”崔彥昭說道,言語中夾雜着不忿。
“方才先生說用來安置這些士兵的家人?”李浈問。
“不錯!将軍不就是爲此麽?”崔彥昭答道。
“好,崔氏一門忠于大唐不假,但這些士兵又是爲了什麽呢?難道他們願意去戰場上送死麽?”李浈反問道。
“這......”崔彥昭有些語塞。
“忠有許多種,如崔氏家族這般爲朝廷出謀劃策、造福的是天下黎民,爲地方鞠躬勤勉,造福的是一方百姓,但......”
李浈走至崔彥昭面前,笑問:“敢問先生,若有敵來犯,毀我社稷、屠我百姓,這時,靠的是何人?”
同樣,李浈沒有給崔彥昭說話的機會,馬上便說道:“士兵!靠的正是這些将士,官場之上輸了,也許還可以從頭再來;但若是戰場上輸了,輸的卻是人頭!”
“若說我李浈沒有私心,呵呵,這話便是我自己都不信,論私心,我有,說句有謀逆之嫌的話,我想要建一支軍隊!”
崔彥昭聞言頓時一驚,李浈這句話若是傳到了長安,是要誅滅九族的大罪。
李浈敢說,崔彥昭卻不敢聽。
“崔先生莫怕,我要軍隊不假,但我卻是要用這支軍隊來殺敵、平亂、讨賊、安民的,自安史叛軍以來,這個大唐早已不是那個萬邦來朝的大唐,早已不是那個春秋鼎盛的大唐,崔先生看得見,也聽得見,敢問,崔先生這便是你、是你們崔家想要的大唐麽?”
李浈沒有去看此時的崔彥昭究竟是個什麽表情,有些話李浈原本不想去說,也不能去說,但面對崔彥昭,李浈不得不說。
因爲李浈知道,崔彥昭不壞,即便是将來也會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一如他的祖先那樣,待民寬仁,事母至效,尤其精于吏治,擅于經濟。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李浈來自後世,對于這些自然會料于先機,也正因如此,李浈才會将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說了。
他相信崔彥昭聽得懂、也聽得明白,更能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
若然換了陳瓊,李浈怕是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崔彥昭陷入沉默,自己方才那一番話雖更像是發牢騷,但同時他又有着自己的目的。
千畝良田自己可以出,但自己必須要讓李浈明白,明白他在今日欠了崔家一個人情。
“崔先生的意思,李某明白......”李浈依舊笑容滿面,不見半點不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