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地處西北邊陲,深秋時節,寒風透骨,很多人早早穿上厚重臃腫的棉衣。
正午過後,霧蒙蒙的天空上陰雲似鉛塊直壓向地面,稍刻天上簌簌的飄下小雪花并夾雜冰冷入骨的雨水,街上行人縮着脖子,裹緊棉衣快步向家裏跑去。
顧家小院門口卻跪着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子。
她單薄的衣衫被雨夾雪打濕,身體瑟瑟發抖,面色慘白并一邊臉頰腫得很高,凍得青紫的嘴唇喃喃道:
“顧姑娘,奴婢知錯,是奴婢不分尊卑,不關我們小姐的事,求您原諒奴婢。”
來請罪的婉碧一遍一遍的重複請罪的話語。
在天地間被雨夾雪彌漫時孤獨的婉碧格外惹人憐憫。
到底怎樣刻薄的人狠心讓嬌弱的少女承受雨雪的折磨?
天氣實在太壞,街上行人極少,看熱鬧或是心疼婉碧的人幾乎沒有。
顧家左鄰右舍的人家都曉得顧明暖品行,就算婉碧楚楚可憐,他們不會譴責顧明暖跋扈乖張。
吱嘎一聲,顧家小院的門開了,婉碧費力擡眼,一對十二三歲的孿生姐妹從院子裏走出來。
眉心有紅痣的撐起油傘擋雨雪,“你怎麽還在?小暖姐姐早就讓你回去了呀。”
“理她作甚!”另外一名穿着銀紅夾襖的少女撇嘴,提起顧明暖眼裏盛滿崇敬,“小暖姐姐說過作死的人用不着同情。”
她使勁跺腳,地上冰冷的積水濺了婉碧一身,挽着眉心有痣的姐姐:“不是顧叔叔要聽小暖姐姐念書,她還能全須全好的活着?小暖姐姐就是太好心,把豬狗不如的東西當個人看。”
“二妹怎麽說話呢。”眉心有痣的少女嗔道:“你别辱沒豬狗好不?”
“姐,我錯了。”少女笑嘻嘻的認錯。
婉碧身體抖若篩糠,她們姐妹說得是人話嗎?
麻木的雙膝再堅持不住,前傾臉着地撲倒,眉心有痣的姑娘随腳踢起的小石頭正好砸在婉碧的嘴上。
“啊。”婉碧忙捂嘴,手心黏膩,“出血了——”
随後婉碧口中吐出四顆帶血的牙齒,再張嘴時沒擋風的門牙,寒風可着勁往嘴灌并說話漏風,指着眼前的姐妹花:“你們——好大膽。”
“老天有眼!凡是算計小暖姐姐的人都沒好下場!今日是你,明日就是你們那位虛僞的劉小姐。”
兩姐妹相視而笑,手挽手離去。
她們生父是顧衍親兵,兩姐妹本身就有不錯的身手,力氣也大,又被顧衍教導過,三五個男人都不見打得過她們。
顧衍擔心有人趁自己不在欺負女兒,便讓她們姐妹時常來顧家陪伴保護顧明暖。
她們姐妹早就把顧明暖當做主子,對其言聽計從,容不得旁人說顧明暖一點的壞話。
婉碧欺上門敗壞顧明暖名聲,她們自然會給婉碧一點‘血’的教訓。
屋中顧明暖坐在燒得暖暖的炕上陰陽頓挫讀着書冊,朗讀有助于克服結巴,她結巴的症狀比剛醒時輕很多。
翻了一頁書,顧明暖抿了一口清茶潤喉,擡眼看去顧衍雙腿搭在紅木腳蹬上,身體後仰靠着椅子背閉目養神……他是睡着了吧,高聲尖叫:“爹!”
哐當,顧衍猛然被喚醒,一着急踢倒了腳蹬,“怎麽?小暖肯讓我揍跪在門口的賤人了?”
嘩啦啦,顧明暖用力翻着書頁出氣,合着她方才那番話白說了,她不反對顧衍動拳頭,可之前能不能先動動腦子?
“小暖,你生氣啦。”
顧衍小心翼翼靠近暖炕邊,讨好般的解釋:“我一直聽你讀書來着,小暖讀書的聲音很好聽,後來……後來……都怪屋子太暖和。”
“所以你就睡着了?”顧明暖翻了個白眼,“我讀書同安眠曲一樣?”
顧衍連連搖頭,略帶幾分委屈:“你讀書是好的,隻是書讓我打瞌睡啊。”
“我讀遊記類書籍還能讓爹睡着了,一旦碰上經史子集,你可怎麽辦?”顧明暖隐隐感覺頭疼。
自從楚帝讨伐北狄失敗後,朝中領兵大将都要通過文考。
顧衍有戍邊擴土的雄心,若想真正位居将軍高位,他避不過去文考和兵書戰冊的考試。
聞言顧衍出了一身冷汗,喃喃的說道:“我沒那麽倒黴需要讀經史子集吧。”
見顧衍頻頻擦拭額頭的虛汗,顧明暖頓時不忍起來,完全忘記方才的擔憂氣憤,安撫道:“沒事的,爹,等去京城您碰到文考,我幫您押題。”
實在不行,她就想方設法的套取考題。
無論是科舉還是武将文考總有漏洞可尋。
可惜她前世隻想着早早收攏甯侯的心,過悠閑富足的日子,從未關注過考題或是朝中争權奪利的局勢。
她連征西将軍換過幾任都不曉得,更不記得被調回京城的柳雷将軍和顧衍的結局,前生對她來說‘琴棋書畫詩酒茶’才是大事。
顧衍絲毫不懷疑顧明暖做不到,笑得隻見牙不見眼,突然興奮的抓住顧明暖的雙肩,“小暖再說兩句,你……你方才沒……結巴。”
“我-我-”
“别急,别急,小暖慢慢說。”
顧衍眼圈微紅幾乎感動的落淚:“總有一****會同别人家的女兒一樣,不,比她們說話更流利,聲音更清脆動聽。”
背過身他擦拭眼角:“你好好的,你娘在天之靈便不會再怪我了,當年是我沒用,保護不了你們母女,你因驚吓被吓得語塞,你祖母因匪患傷了身子落下病根于四年前過世。”
“那群燒殺搶掠假扮蠻夷的土匪不是早就被爹蕩平了嗎?”
顧明暖記得自己和祖母躲在地洞裏,祖母用身體擋住土匪試探射進來的利箭,她已經記不住面容的生母犧牲性命引開無惡不作的土匪!
‘小暖,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好好活着。’
這是她娘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同前生的生母殷茹相比,今生的生母雖隻是窮秀才的女兒卻比殷茹好太多太多,顧明暖卻無法孝順報答她。
“不夠,不夠!”顧衍腰杆挺得筆直,拳頭攥得緊緊的,渾身肌肉繃緊,“我殺得匪患蠻夷還不夠,因爲我還有恨,我還能殺得動。何時我拿不動槍,老得上不去馬,我才算爲你娘報仇!”
顧明暖沉靜的眸子蒙上一層水霧,顧衍的身軀顯得格外偉岸,“爹,今晚兒我給你做蜜酒釀肉丸。”
“我……我能吃三碗蜜酒釀肉丸嗎?”
顧衍轉身面向顧明暖,朗目含期盼,聽見一聲不滿的咳嗽,改口道:“兩碗,不能再少了。”
顧明暖:“……”
不是舍不得讓他吃得盡興,而是蜜酒釀肉丸吃多了會便秘!
“明日我去見馬三霸。”顧衍把荷包口朝下,抖了抖,嘟囔着:“上次我大吃了他一頓,這次怎麽也得我請客,我……沒銀子啦”
當,從荷包裏掉出一個大拇指甲大的黑漆漆的珠子,咕噜噜黑珠子在地上滾動。
“咦,我什麽時候多了個珠子?”顧衍納悶極了,回憶一會:“可能是昨日撞我的人落下的,當時我還以爲碰上扒手,他沒偷走我的銀子還留給我一顆不知價值的珠子。”
顧明暖貓腰撿起滾到腳邊的珠子,舉高仔細端詳半晌,“不是珍珠也不是昂貴的黑曜石,倒像是鐵珠子。”
“你留下着玩吧,橫豎我找不到昨日撞我的人。”
聽見不值錢,顧衍放心一大半,總不會有人爲這顆黑漆漆的珠子尋來。
“小暖,嘿嘿,銀子。”
“明天爹出門,我-自會給你。”
顧衍豪爽大方存不住錢,總愛給顧明暖買些奇奇怪的小玩意兒。
顧明暖見過太多珍寶,真正活的年頭也隻比顧衍少五六年,比顧衍成熟穩重,她對小玩意兒着實沒興趣。
同馬三霸見面非常重要,顧明暖雖節制顧衍亂買小玩應兒,但不會讓顧衍沒臉,自然會給他充足的銀子。
天完全黑下來,雨夾雪也停了,寒風依然強勁。
顧明暖把做好的蜜酒釀肉丸推給顧衍,“慢點吃。”
瓷碗裏晶瑩的丸子圓滾滾宛若珠子漂浮在清湯中……顧明暖突然想到那顆珠子會不會是千機丸?
尋常人家用不到遇水火不壞的千機丸傳遞消息。
顧衍拿着湯勺盛着丸子往嘴裏送,他耳朵一動停下動作,随後噗得一聲吹滅蠟燭,輕聲說:“有人,小暖你先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