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老并不打算打住這話題,默思了會,道:“你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但難免有些空泛,先講點實際的吧,就眼下城管的問題,你該作何解釋?”
“城管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因爲短時間内,大量的農村人口湧入城市,導緻城市原有的公共資源無法負荷,于是水漲船高,各種經營資源都變得稀缺,想城裏擁有一處場所進行合法營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事情。”
陳明遠自然清楚揭破地方的行政弊端是官場的忌諱,可讓他效仿其他官僚一樣裝傻充愣,卻是如何也辦不到的,況且,像蕭老這般睿智的老人,在他面前搪塞隻怕會适得其反,索性打開話匣子,道:“有資本的,比如這家店的老闆,由于他是本地人,家境也還算殷實,所以他能租到這麽一個穩定的經營場所,辦理出工商執照;但像這些流動小販,大多是欠發達地區來的,本身就無力負擔高額的經營成本,租不起店面,而沒有固定的經營場所,就申請不到合法的經營手續。合法的經營渠道被堵死了,又還需要生活,怎麽辦呢,就隻能去跟城管打遊擊了,逮不住是運氣,逮住了,前面好容易賺的那點錢,又全被罰了進去,如此形成惡性循環,開不起店的,始終都開不起店。”
蕭老微微領首,這個小夥子還是很有心的,能說出這麽一番話,說明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混日子,也沒有敷衍塞責,而是對問題進行了認真的總結分析,比起那些得過且過、欺上瞞下的庸碌貪官,這一點非常難能可貴。
“症結很明顯的擺在那裏了,而許多地方政府在制定管理辦法的時候,卻沒有設身處地爲這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想,而是将他們視爲是破壞分子,圖個輕松省力一罰了之,問題被暫時掩蓋了起來,說白了,這些全是面子工程,治标不治本。”陳明遠緩緩陳述道:“如果我們能夠提前多想一想、多用點心或多做些實事,哪怕是稍微做一些改變和引導,那城管部門或許都沒有存在的必要,又何來的暴力執法?”
連蕭老身邊的警衛隊長也不禁豎起了耳朵,覺得陳明遠講得很有道理,要不是爲了生活,誰願意天天跟城管打遊擊呢!
你罰錢是省時省力了,卻又不給指出一條合法的解決途徑,那問題隻會一直存在下去而且愈演越烈!
蕭老自顧斟了一杯茶水,淺淺呷了一口,半響沒有講話,惟獨閃爍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深意。
飯桌上陷入了沉寂。
良久,蕭老放下杯子,問道:“變通的法子,真的就那麽難找麽?”
言下之意,是詢問陳明遠對這些弊端有什麽解決的好法子。
蕭老看似風趣诙諧,但目光卻遠非常人可以比拟,陳明遠看得清楚,他也瞧得分明,追根溯底,如果這種“以罰代管”的思維模式不改變,那麽城管就絕不會最後一個讓老百姓咬牙切齒的部門,等新的問題出現後,還會有其他的‘惡霸部門’應運而生。
陳明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從前我在錢塘學習工作的時候,東江大學附近有個街道辦,他們劃出一條街作爲夜市,允許攤販晚上擺設攤,一到天黑,一些下崗職工、勤工儉學的學生,就拿着從周邊地區批來的外貿尾單貨,在那裏擺攤,人氣很旺,逐漸形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夜市,還帶動周邊的餐館生意也很火爆,而街道辦則對每個攤位收取十塊錢的管理費,每天雇人清掃一下就行了……嗯,就跟台灣的士林夜市差不多一個模式。”
蕭老笑着點頭,追問道:“既然如此的簡單易行,爲什麽你們瑞甯不推行呢?”
陳明遠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老首長,非我們政府不願作爲,而是眼下的情勢,容不得我們在這方面動用太多的人力和物力啊……況且,也不見得每個上級領導都會到夜市這種地方來吃飯買東西。”
蕭老一怔,随即蔚然一歎,神色有些無奈。
繞了一圈,原來所有問題的根源出在了‘上行下效’四個字上!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踐之,上面的領導喜歡看個幹淨整理,下面的城市就拼命搞衛生掃蕩;上面的領導喜歡看恢弘大氣,下面就大搞形象工程,把政府大樓修得壯觀磅礴,再把道路兩邊粉飾幾遍;領導心血來潮說要打造幾個大企業出來,第二天下面的領導就拼命招商引資,恨不得把家當都獻出去才好拉幾個商業大戶來。
一切都是如此的簡單明了,又能被上面的領導看在眼裏,這種事情,下面的人誰不樂意幹呢!
隻有讓領導高興了,将來等提拔的時候,自己才有更大可能被相中!
相比之下,你搞個夜市,領導能看到嗎?領導能高興嗎?能體察到你心系百姓的偉大情懷嗎?
所以了,隻要領導看不到、不高興,那做再多的好事也是無用功,萬一再出個安全方面的事故,自己立馬就得挨闆子,丢官罷職的都是大有可能的!
一言以蔽之,這種吃力不讨領導好的事情,隻有傻子才會去做!
尤其是當追求‘GDP’指标成爲了官場主旋律,許多地方官員豈會把精力耗在解決攤販的問題上,如今的瑞甯正是一個典型鮮明的例子,所有官員都忙着衆志成城、絞盡腦汁的去招商引資搞大項目了,又有幾個幹部樂意關注這些‘民間瑣事’呢?反正夜市又貢獻不了幾個GDP,丢給那些‘社會臨時工’幹就是了。
有鑒于此,你總不能硬逼着咱們的陳縣長率領一幫城管親自去搞夜市吧?
“難怪改革開放以後,貧富懸殊越拉越大,原來症結出在了這裏。”蕭老怅然苦笑,政府是經濟發展的領路人,可是領路人卻隻惦記着搞大項目了,如此一來,領路人領導的主要群體就是那些掌握資金資源的先富人群,至于後面的那些草根黎民,管他跟不跟得上大部隊,隻要别破壞隊伍穩定就行了,誰要是不配合,就各種處罰律法招待着!
正如陳明遠所說,病根不是出在下面,而是出在了上面,上粱都不正,下粱又怎麽能不歪呢。
“錢塘的那條夜市街,現在還在辦嗎?”蕭老追問道。
陳明遠搖搖頭,歎道:“隻搞了幾個月就不了了之了,工商稅務城管都收不上錢,警察還得每天晚上過去維持秩序,鬧得大家都很不滿意,幾封意見信反映到上面,那位街道辦主任就被下放到社區去蹲點養老了。”
蕭老也終于明白陳明遠的難處了,在劣币驅逐良币的體制内,想要做一個好官,實在是太難了。
别看陳明遠在瑞甯如日中天的,許許多多的幹部都以他馬首是瞻,但前提是大家的利益都是一緻的,都能通過爲陳明遠效力從而獲得升遷的政績,一旦這個大前提産生了分歧,那麽陳明遠的位置必然不再穩固,離心離德都是可以預見的。
陳明遠敢于陳述基層的弊端,證明他确實也在嘗試着去解決很多基層的問題,但這并不容易,想做一件好事,首先還要把方方面面的利益都考慮到,否則就是犯了衆怒,到頭來什麽事情都沒辦成,倒先把自己淹死了。
所以,隻有當他将所有人的‘大利益’都牢牢掌控在手裏,他才有空手去解決這些弊端,到那時候,‘小分歧’也就不是分歧了。
這非常考驗一個人的智慧和水平,但就目前來看,沐家的這位乘龍快婿,并不欠缺這方面的智慧!
或許,沐家那丫頭也是看重了他的這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