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桃桃也立馬擱下筷子,作勢就要狂奔出去收攤子跑路。
“慶甯,去幫把手,把攤子暫時先收到這裏來避避。”看到藍千一等攤販慌張的模樣,陳明遠輕輕歎了一息,作爲地方領導,他其實對城管這個隊伍還是很不認同的。
宋陽也是不悅的皺了皺眉,這城管什麽時候來不行,偏偏蕭老正吃得高興來,明擺擾人的興緻,隻好歉然道:“老首長,讓您見笑了。”
他還想勸蕭老離開,蕭老卻擺了擺手,望着城管們兇神惡煞的架勢,嘟囔道:“維護秩序就維護秩序,怎麽搞得跟舊社會的土匪一樣嘛。”
雖然蕭老貴爲國家高層的大佬,但這不代表他不了解基層的情況,他當然也知道城管隊伍目前在國家裏是普遍存在的,爲了節省公共資源、方便維持行政秩序,如今在各個地方城市,城管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政府執法部門,有,一點都不奇怪,沒有,才是咄咄怪事呢!
“小陳,你們瑞甯的城管,都是這麽執法的麽?”蕭老望了一會,重新開始把玩着太極球,臉色平淡,看不出喜怒。
固然面子不大好看,不過在城管部門普遍存在的問題上,陳明遠也沒什麽好避諱的,沉吟了下,如實道:“像這樣的情況,肯定是司空見慣的,尤其是最近瑞甯的外來客商大量增加,縣裏爲了營造好的投資環境,整治髒亂差的執法力度确實有所增強。”
随着瑞甯的經濟建設高速運行,外來投資者大量湧入,縣裏乃至市裏早把營造投資環境提上了綱領要點,這幾天影視城項目起動,從常委會到各個機關部門更是不斷開會磋商或布置各種執法行動,夜市公園這些公共場所自然也是一個整治重點。
宋陽暗暗焦急,陳明遠這小子也太不會說話了,遇到這種情況,推诿解釋還來不及,怎麽還坦然的承認了,這不是給蕭老訓斥的口實了嘛。
蕭老也不由多看了眼陳明遠,見他神态坦蕩,就輕輕笑了笑。
雖然他不喜歡城管的野蠻執法方式,不過倒不至于因此遷怒陳明遠,畢竟這是上面要求成立的,又不是瑞甯單獨設立的,自己因爲這點小事而向陳明遠問罪,在道理上站不住腳。
這時,尹慶甯也幫着桃子把攤子收拾好跑回了商鋪了,放下一大捆貨品,桃子和藍千一等人都是氣喘籲籲的,小臉依舊有些慌張無措。
“來,坐下,喝杯茶壓壓驚。”蕭老暫時沒急着‘興師問罪’,招手讓桃子等人坐下。
馄饨店老闆就不樂意了,欲言又止道:“這……怎麽把東西都塞我店裏來了呢?”
“老闆,你别這麽不仗義了嘛,大家都在一個市集裏做買賣,行個方便嘛!”桃子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央求道:“難道你忍心看我們幾個小姑娘被城管追得東躲西藏嗎?”
藍千一也哀求道:“老闆,您就行行好,借我們地方躲一躲,等人一走,我們立刻走,絕不給您添麻煩。”
“不是我不想幫忙,可、可我這還要做生意的呢。”老闆苦笑道:“要是附近的攤點都往我店裏竄,打攪了客人的興緻,那我賺的錢還不夠交租金的。”
“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何必這麽不近人情呢。”尹慶甯沉着臉道,方想也湊上去,解圍道:“你現在趕人出去,讓幾個姑娘家往哪躲,要不等會再多算你一桌的錢,這總成了吧。”
老闆看這些人出手闊綽豪爽,大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隻得不情願的答應下來。
蕭老就有些困惑,這老闆怎麽回事,剛才還看着和和氣氣的,怎麽對幾個攤販如此的斤斤計較,于是就看着陳明遠,想弄個明白。
陳明遠解釋道:“蕭老,這家店是固定經營,按時繳納租金和清潔費,而外面的那些小商販,屬于是流動經營!”
蕭老略一琢磨,就恍然大悟,表面看,這些商家都是做夜市買賣的,但細一分析,這裏面的差别還是很大的。
像這家馄饨攤鋪是設在簡易帳篷裏的,和其他攤鋪統一并列設置在道路兩側,有營業執照,按時繳納租賃費、清潔費等費用,所以即便城管來掃蕩也不必擔心。
而像桃子的攤點,則屬于沒有‘合法身份’的流動小攤了,沒有繳納任何費用就來這随意擺攤,本就讓這些合法交稅的攤鋪不舒服了,而且有些攤點還橫在攤鋪的前面搶生意,矛盾自然就出來了。
這位馄饨老闆嘴上不說,實際心裏早巴不得城管把這些無證攤點掃蕩出去了,豈會甘心容留桃子等人在自己這避難?
思及于此,蕭老又搖了搖頭,何苦彼此爲難呢,都是讨生活的!
陳明遠能感覺到,蕭老此時的心情頗爲沉重,手心裏的兩顆太極球也不時發出‘嗡吱嗡吱’的沉悶聲,不過,他心裏倒是不怕,蕭老因此生氣,說明蕭老是一位以民爲本、心系百姓的政治家,而不是沽名釣譽的政客!
“以前老百姓有句順口溜:電老虎,水龍王,工商稅務兩匹狼,警察個大流氓!而如今,這順口溜後面又加了一句:城管一出,誰與争鋒!”趁着機會,陳明遠還是決定多講幾句:“本該是爲人民服務的部門,卻一個個都成了老百姓痛恨咒罵的對象,蕭老,您有沒有想過這裏面的關節?”
蕭老沉吟不語,他在等着陳明遠的下文。
陳明遠就朗聲道:“這短短幾句順口溜,其實就是對我們改革曆程的總結:一窮二白的時候,我們的城市,連基本的水電都無法保證,我們是從限時供電、限時供水中走過來的,水電兩個部門,可以輕易決定一個城裏人的生活質量;後來搞改革,放開了市場之後,做生意的多了,買賣也随之多了,市場繁榮的同時,市場管理方面的各種問題和漏洞也随之出現,毫無經驗的工商稅務兩個部門,一下變得重要了起來;而等市場化進一步加深,人口開始大範圍地流動,哪裏能賺錢,人就往哪裏去,治安問題、戶口問題接踵而來,警察系統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壓力;而現在呢,我們在大搞城鎮化,大量的人口往城市開始集中,爲了保證城市秩序的穩定有序,城管部門就順勢而生了。”
蕭老的神态變得若有所思,這麽一句發牢騷的順口溜,讓陳明遠一解釋,貌似還真的是那麽回事。
“有點意思,接着說!”蕭老頓時又恢複了幾分興緻。
“現代城市的改革,不會一帆風順,更不會一蹴而就,期間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問題,而很多問題,都是我們以前沒有遇到過的。但往往我們的思維跟不上這種變化,遇到問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如何去解決問題,而是怎樣處理問題!”陳明遠不疾不徐道:“如果用一句官話來總結這幾個部門的普遍作風,那就是工作方法簡單粗暴,具體一點,就是‘以罰代管’或者說是‘一罰了之’!”
蕭老捋了捋白須,陳明遠的這番話雖然看似簡明直接,卻完全說到了根源上去。
當然,并不是陳明遠有多大的智慧,事實上,隻要是個在基層混久了的地方官都能深明這裏頭的道道,但知道是一回事,可對于這些習慣了報喜不報憂的官僚來說,又有幾個膽敢在上級領導和中央大佬的面前痛斥體制的弊端呢?
蕭老經曆過基層的鍛煉,隻是幾十年來一直位居高堂,對現今基層情況的認知度難免不盡周詳,而如今經過陳明遠言簡意赅的提醒,讓他對于眼下城管的粗暴執法以及各種基層體制弊端一時心如明鏡————之所以這一個接着一個的部門,都變成了老百姓痛恨的對象,就是因爲這四個字:以罰代管!
作爲政府部門,在問題出現的時候,沒有盡到自己的管理職責,更沒有積極地去想辦法解決和疏導問題,而是選擇了一種最爲簡單原始的方式來處理,那就是“罰”,用罰來解決一切,而将問題抛還給老百姓去自行解決适應!
這也不怪許多老百姓将國内的法律戲稱爲‘罰款法律’了,隻要罰了款,在官方看來,問題就算是幹預了、解決了,自己也盡到了政府該盡的管理責任。以至于出台的各種管理辦法,都以罰款爲目的,在國内,如今怕是很難找到一部與罰款無關的法律了。
上面出的是一本好經,下面的人尚有可能念歪,如果上面出的是一本歪經,那下面的人則斷然不會念好的。
要知道,在罰款這種事情上,從來就沒有點到爲止,隻有東風壓倒西風,一山還有一山高,有了法律的支持,又是以罰款爲目的在進行執法,甚至還有罰款指标,這工作方法,又豈能不簡單粗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