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裏一番洗漱,稍事休息之後,陳明遠正想出門走走,沒想到劉郁離卻先敲響了房門。
“還沒睡呢,陳書記。”
劉郁離側開身子,擡手指着外面的涼亭子,道:“我剛泡了壺清茶,圖外面涼快,就想找人一起下盤棋,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閑情逸緻?”似乎是擔心陳明遠拒絕,又補了句:“順便聊幾句,這些日子,其實一直想找機會好好和你談一談的。”
陳明遠想了想,反正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就含笑答應了。
這一個夏日的夜晚,甯靜非常,漫天的星鬥猶如銀沙盤一般,淩亂的散落在各處,光芒此起彼伏,不時有清風從西子湖上拂來,攜來了陣陣的舒爽,伴随着蟬蟲的鳴叫,一切顯得安詳而又閑逸。
兩人坐在涼亭石桌的兩側,一邊小酌清茶,一邊潛心對弈,不時絮聊幾句,個中的融洽氛圍,大約是兩人相識以來的頭一次。
棋到中途,眼看着白子就要吞大龍順利收宮,誰知黑子忽然練成一線,活了一招妙棋,轉眼間就将白子殺得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劉郁離撚着白子,盯着棋局沉吟了好久,最終将棋子放回了慢慢放入缽中,道:“我輸了!”旋即看着陳明遠,感慨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卻是目光深遠,布局絲絲入扣,不争一隅一地之得失,幾十子下來,不知不覺就已經駕馭了全局,讓人不服都不行啊!”
陳明遠謙遜而笑:“其實嚴格意義上講,我大體還是個門外漢,無非是這幾年跟人玩多了,摸到了些心得經驗。”
劉郁離來了些興緻,問道:“能把你這門外漢在短短時間裏調教得這麽好,想必是一流的大師吧?”
陳明遠搖搖頭,道:“她也是個門外漢,不過她對全局的洞察力和把握力都是絕頂一流的,下棋對她來說,無非是一種消遣。”
劉郁離輕輕哦了聲,試探性道:“是沐小姐?”見他點頭,沉吟道:“雖然才見過一次,但是,沐小姐的才智和才氣都是無可挑剔的,更難得的是,她對人情世故的洞悉,連我都自歎不如……”
陳明遠的目光漸漸柔和,低吟道:“是啊,她總是顯得那麽完美。”
劉郁離看了他兩眼,忽然打趣一笑,道:“怎麽?才分開一段時日,就惦記人家了?”
不待陳明遠回答,他往藤椅上靠了靠,往瓷杯斟了些茶水,笑道:“這都是人之常情,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先不說你們青春年少的,正該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能有幸擁有這麽一個秀外慧中、善解人意的伴侶,換做是我,也恨不得就此長相厮守、雙宿雙栖喽!”
陳明遠莞爾道:“沒想到劉書記也是性情中人。”
“你之前是不是都以爲我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提起往事,劉郁離有些感慨,道:“我也年輕過,也有過年少輕狂、癡情不改的歲月,不瞞你說,我這一輩子,作知青下過鄉,進工廠幹過鉗工,也就你這個年紀吧,才走上了從政這條路。記得被地委選進政研室的時候,我一晚上都沒睡着,翻來覆去念叨地就是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
說着,劉郁離輕輕歎口氣,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再擡頭地時候,就自嘲地一笑:“老喽,老人家就喜歡懷舊,總是不習慣向前看。”頓了下,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名字的出處?”
陳明遠不假思索道:“郁離者,文明之謂也!文成公之大才絕世罕見!”
劉郁離原本慵懶的眼神裏,立刻射出精光,笑道:“如今能講出這番話的年輕人,可是不多了,陳書記不是凡人啊!”
陳明遠笑了笑,“我這人沒别的愛好,就是喜歡讀史書,特别是明史!”
文成公,就是曆史上鼎鼎有名的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了,在還沒有追随朱元璋之前,劉伯溫曾經自号爲“郁離子”還寫了一本就叫做《郁離子》的書,書中有很多安民治世的道理。
想起劉郁離的名字以及劉伯溫的故鄉,陳明遠的心裏頓時一動。
劉郁離笑呵呵道:“沒錯,文成公的故鄉就是瑞甯那一帶,按照族譜記載,我是他老人家的後代,我的父親就是因爲特别喜歡《郁離子》這本書,才給我取了這名字,希望我能做一個對國家社稷有用的官吏。”
陳明遠點點頭,卻沒接茬。
華夏民間廣泛流傳着“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前朝軍師諸葛亮,後朝軍師劉伯溫”的說法,劉伯溫以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著稱于世,可惜的是,這位大明朝的開國功臣的命運卻是幾經颠簸、仕途多舛,哪怕返回故鄉蟄居隐退了,還是免不了被多疑猜忌的朱元璋給誅殺了!
劉郁離如此推崇劉伯溫,估計也有些‘同病相憐’的心思,想必他年輕時候也是胸懷壯志和才華,意圖在政壇上有所作爲,可惜事與願違,蹉跎了大半生,卻隻能屈身爲一個邊陲小縣的縣太爺。
有才華壯志者,十之八九都會自負孤傲一些,這大體可以解釋了劉郁離的強勢緣由。
“可惜,很多時候,往往事與願違,在這條路上,身不由己得多了,也就漸漸麻木了。”劉郁離把玩着他的藍花白瓷茶杯,眼神裏似有一絲唏噓和落寞:“咱們的執政思路有差異,這點我知道,但求同存異嘛,瑞甯現在發展勢頭很好,班子就應該團結一心,安定團結才能發展,這才是真理。”
陳明遠沒吱聲,劉郁離感慨好一會兒,固然有些真實感情流露,但無非是爲現在地說辭鋪墊。更确切的講,杜書記一系接下來很有可能和梁啓茹一系有場正面較量,自然是希望在溫海得到更多的支持,而要達到這一目标,首先自然是說服正炙手可熱的自己!
“現在的瑞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劉郁離站起身,拍了拍陳明遠的肩膀,神色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遲疑了下,低歎道:“瑞甯的未來是光明的,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許多是終歸得由你這樣才德兼備的年輕一輩掌着舵,才能駛得更穩更順一些啊。”
陳明遠聽出了一絲唏噓之意,隐隐覺得這倒像是臨别之前的托付,一時就有些五味雜陳……
…………
最後,目睹了劉郁離蕭索的背影,陳明遠卻有些不是滋味,一時也沒了睡意,趁着時候還早,索性離開賓館,在附近轉轉透透氣。
沿着熟悉的街道走了會,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東江大學西溪校區,他曾經的母校。
遲疑了下,陳明遠還是漫步走了進去,讓他意外的是,此刻的校園竟是出奇的熱鬧,四處可見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不時還能看到一些人駐足合影,叫住一個學生打聽了一下,這才得知正值畢業時分,許多人想最後歡慶留一下紀念。
聽着那些歡聲笑語、看着那些告别離愁,陳明遠有那麽片刻的恍惚,默默看向了前方的樓宇,那是觀星社的場地,卻仿佛見到了很久之前,已經漸漸忘卻的畫面。
“其實我那時候在觀星社裏,基本不幹正事的,你們在觀察星體,我就裝模作樣地數星星……嗯,看是看得清楚,可數量有些少呢,我來數數看……”
“99顆吧。”
“數得那麽快?”
“天長地久的意思呗。”
記憶中,那個韶秀溫婉的女孩,臉上總是帶着笑靥,極緻絢爛。她時而會在清靜的夜晚擡頭望天,一邊笨拙的數着繁星,一邊對着自己說着細碎的事情,一副在守望期盼的模樣。
三年之後,在當初兩人相識相知的地點,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出神了會,直到鈴聲響起,他才抑制住思緒,拿出手機接通,就聽見了葉晴雪清冷的聲音:“你是不是回錢塘了?現在人在哪?”
陳明遠聽出她的語氣似有些急促,心裏一動,就把地址報了過去,盤算着當面找葉晴雪詢問關于沐佳音的音訊。
“行!你去校門口那裏等着,我馬上過去!”葉晴雪的口吻顯得凝重,飛快道:“有些事,我得當面跟你說!”
挂了電話,陳明遠隐隐有了絲不好的預感,心知沐佳音很可能還是出事了,于是忙沿着林蔭小道往校門口走去。
沒走幾步,天空中驟然燃放起鋪天蓋地的煙花,漆黑的夜空頓時被映照得宛如白晝,火樹銀花,嫣紅姹紫,熱鬧缤紛,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住了,偶爾從人堆裏發出陣陣激情洋溢的呼喊與喝彩。
看着漫天的煙花,陳明遠忽然駐足停頓了一下,當眼光随意飄向前方的時候,他整個人突然瞬間愣住了。
七彩的煙花映紅了前方一個女子的面龐,如同記憶深處的那個女孩一般,那張隻有眺望夜空時候才會有的溫婉笑靥,那股自然流露出的恬靜婉約的氣質,以及那個深深印刻在心底深處的倩影……
同一時刻,那名女子也似有所覺,逐漸的轉過身,明眸流轉、絲發清揚,當四目相對的一刻,那張清秀絕倫的芳容露出了同樣的訝色,似有些難以置信,又似有些驚喜交集,惟獨那股情意卻是真真切的,慢慢的,她終于露出了久違又熟悉的笑顔。
都說初戀璀璨如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