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順,你不是去外地出差了嗎?”
見到丈夫,蔡金華卻沒多少喜悅,反而憂心忡忡地看着女兒的臉色。
“生意再大,也沒你重要啊,我聽說你病倒了,連夜坐車就趕回來了。”
說歸說,葉萬順卻沒多看妻子半眼,而是疾步繞到葉晴雪的跟前,驚喜交集道:“真的是阿雪!你可算是回來了,這都十幾年了,差點認不出你來了,哎呀呀,比照片上,出落得更加漂亮動人了,快讓爸好好瞅瞅。”
他擡起雙手,就想握住女兒的雙臂近距離端詳,可葉晴雪卻根本不給他這機會,身形一閃,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拿起床頭櫃的挎包,冷聲道:“媽,我先走了,回頭再來看您!”
說完,她竟是不願再多留片刻,直接掉頭就要離去。
“阿雪,你這是幹嘛!說都沒說兩句,怎麽就急着要走了!”
葉萬順連忙跟了上去,叫道:“我怎麽說都是你爸呀,十幾年沒見了,怎麽跟不認識的人似的,多讓爸寒心啊!”
“姐,你别這樣行不行,一家人鬧成這樣,多讓人難受啊。”葉建文忙上前攔住姐姐,規勸道:“爸這十幾年來,一直都挂念着你,就盼着能跟你見一面、說幾句話,當我求你了,别這樣。”
蔡金華也在後面軟語相勸。
葉晴雪緊咬着銀牙,眼神裏藏着一絲掙紮。
見狀,葉萬順忙附和道:“對啊,都是一家人,十幾年沒團聚過了,理當坐下來好好說會話,搞得這麽生分,外人看了都要笑話。”
“來,先坐下來,跟爸好好說說你這些年的情況,聽說你在嶺南和法國的生意做得很不錯,最近在東江的事業也搞得有聲有色的,還别說,你這一回來,真成了咱們家的救星,你平常連通電話也沒打回來,都不知道家裏的情況壞成什麽樣了。”
葉萬順挪着椅子,擡手招呼道:“不過這點危機,對你爸來說不過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很快就能熬過去了,現在又有你這援兵,更是如虎添翼,跟你說啊,最近爸手裏正有一樁大項目,隻要能做成了,别說翻身了,沒準還得成爲咱們溫海市前幾名的大富豪!”
陳明遠的劍眉皺了皺,這都是什麽人呀,父女十幾年未曾相見,好不容易碰到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談生意!
果然,葉晴雪剛握住門把的素手倏地一抖,冷着臉沉默了會,抛出一句硬邦邦的話:“你認錯人了,我沒父親!”
葉建文和蔡金華的心眼又高懸了起來。
葉萬順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麽!你給我轉過臉來好好看清楚了,我不是爸,誰還是你爸!”
葉晴雪卻真的轉過了身子,但那張容顔已經覆滿了寒霜,話語也泛着極度的冷冽,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次,我沒有父親,從來都沒有過!”
“豈有此理!”
葉萬順險些氣炸了肺,胸膛不住起伏,指着她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混帳,連半點孝道都沒,竟然連親生爹媽都不認了!”
“萬順!有話好好說!阿雪好不容易才肯回來一次……”
蔡金華慌忙得從床上爬起來拉住了丈夫的手臂。
葉建文也慌張道:“姐,你先冷靜一下,别忙着說氣話了。”
葉萬順漲紅臉吼道:“氣話?我看她是仗着這幾年有了點事業,都狂妄得數典忘祖了,枉費我當初費盡心思把你送到國外深造,現在好了,翅膀長硬了,我真是白生養你了!”
葉晴雪依然面無表情,深深地看着他,冷笑了下,平靜道:“你生養了我?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麽還能厚着臉皮說出這句話?”
葉萬順噎了一下,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你自己心知肚明!”
葉晴雪的臉色愈發的清冷,譏诮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十歲的時候,我就被人強行送走了,哦,錯了,應該是扔了,被扔給了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因爲我的父親覺得我是女孩子,不能幫忙幹活,與其留在身邊占口糧,不如丢得遠遠的,不管能不能活下去,都不會再礙到自己了。”
葉萬順用手背拍擊着手掌,苦着臉解釋道:“我那是爲了你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裏那時候的情況,家裏着了大火,東西燒得一幹二淨,我們一家四口連糙米都吃不上了,隻能挨家挨戶去讨飯,爲了你以後能有出息,我才求着你那表舅帶你去歐洲,否則你今天又怎麽能出人頭地!”
“爲了我能出人頭地?你還能不能說得更冠冕堂皇一些?”葉晴雪還在笑,聲音卻漸漸酸澀,“既然去歐洲那麽好,你怎麽不讓阿文過去?或者你自己親自去?好!你可以說那時候阿文還小,他和媽還需要你操持生計,但你扪心自問,我去了荷蘭的那些年,你有沒有打聽過我過的是什麽日子?!”
葉萬順嚅嗫着嘴唇,頓時無言以對了。
“你不會知道的,因爲把我扔走以後,你已經懶得再理會我這拖油瓶了,一門心思隻想着怎麽發财緻富!”
葉晴雪慘然一笑,指着自己,字字如刀道:“你口口聲聲說你是我爸,但你知道我去了那裏後,過的是什麽日子麽?我告訴你,一天靠一根油條和兩個饅頭度日,吃飯的時候還不能上桌,渴了就喝自來水,有幾次餓得實在是受不了了,隻能大半夜偷偷跑出去翻垃圾桶找吃的,住的是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那裏面的黑暗和陰森,我一輩子都沒法忘記!”
葉晴雪每說一句,葉萬順等人的臉色就白一分,蔡金華聽聞女兒當初的慘境,已經捂着嘴泣不成聲了。
“那時候我才十歲啊,别的孩子都在無憂無慮過着童年,而我的童年卻得在一家黑工廠裏每天工作十六個鍾頭,那裏頭全是和我一樣被蛇頭販賣來的苦力,我得忍受着惡劣的環境、鬼佬的刁難和老闆的苛責,拿着少得可憐的工錢,被像牲口一樣呼來喝去、唾罵欺淩,有好幾次,我真的是絕望了,有想過一死了之,可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的人生就這麽短暫的凄涼收場,所以我逃走了。”
陳明遠覺得心髒被錐子紮了似的疼,雖然早已想過葉晴雪獨自在歐洲經曆過的磨難,卻遠沒料到會這般困苦……
葉晴雪吸了口氣,腥紅着眼睛,哀傷地笑着:“可是我太天真了,我沒有合法的身份,隻能像野狗似的被警察到處追趕,還得防範着街上的歹徒和流浪漢,等那點錢花光了,我理所應當的流落在街頭,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漫天大雪,我又餓又冷,身上的衣服單薄得可憐,腳底闆長了凍瘡,連走都走不動了,卷縮在街頭幾乎要凍死,那時候,是一個慈祥的老婆婆發現了我,她把我從雪堆裏挖出來,問我的家人在哪裏,我奄奄一息的回答她,全死了……”
蔡金華已經癱倒在了地上,嚎啕啜泣着,不斷責備着自己。
葉晴雪卻無動于衷,目光凄婉、聲音飄忽地道:“後來,那位老婆婆收留了我,給了我一碗熱湯喝,我清楚的記得,那碗湯混雜着我的眼淚一起咽進了我的肚子裏,那位老婆婆一邊撫摸着我的頭,一邊告訴我:孩子,這個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上帝是忙不過來的,他也不會看到我的眼淚,你隻能靠自己去點燃希望之火,溫暖自己的生命。我一直謹記着這句話,從餐館的洗碗工、服務生到廚師,努力的幹活積攢每一分錢,每次累得快撐不下去了,我就會告誡自己,我隻能靠自己才能活得更好,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成功了!”
“隻是,你們的女兒早已經死了,永遠的死在了那場大雪裏!”
葉晴雪猶如夢呓般的述說着,“或許,當我跪着求你不要送我走,你還狠心的把我甩開的那一刻起,我大約就已經死了吧。”
葉萬順像洩了氣的皮球,無力的垂下頭,落寞道:“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吃了那麽苦,早知道這樣……”
“别再跟我假惺惺的!你現在每多說一句,都讓我覺得惡心!”葉晴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無聲無息的滑落,斬釘截鐵道:“你不配當我的父親!”
然後,她拉門跑了出去,也不顧幾乎暈厥的蔡金華。
陳明遠讓葉建文留下照看,就連忙追了出去,追到走廊上,葉晴雪正急着按電梯鍵,眼看遲遲等不到,又失魂落魄的跑進了樓梯間,才跑到樓梯拐口,腳踝一扭,就跌坐在了地上,埋着臉龐簌簌哭泣,淚珠一滴滴濺落在大理石上。
陳明遠默默走到她的身邊蹲了下來,猶豫了下,正想寬慰幾句,葉晴雪忽然撲在了他的懷裏,歇斯底裏的嚎啕大哭,如同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