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忖,陳明遠就估計王局長是聽了尹夏源和宋秘書長的電話,擔心這件事被捅到省裏,于是就火急火燎的先把屁股擦幹淨了,如此識時務,倒是省去了自己一些周折。
轉念想到上午尹夏源來辦公廳送材料,和宋陽談笑風生的場面,陳明遠不由感慨,随着這一年來的磨砺,尤其這次陪同甯立忠下基層,尹夏源也在和自己一樣,漸漸融入這龐大森嚴的體制裏,在各種形式的規則中逐漸蛻變,向着自己的目标發起沖擊。
這,應該是一件好事吧。
就在這時,座機響起,拿起接通後,傳來了甯立忠威嚴的聲音:“明遠,你把市城建規劃局長王建生的資料整理一下,然後給我送來。”
陳明遠連聲應允,挂了電話後,立刻問組織部辦公室要來了王建生的資料,翻開一看,頓時樂了,可不就是昨天的王局長嘛!
如果讓王建生知道,自己的前程這麽快就落到了陳明遠的手裏,九成九要悲痛欲絕了。
不過陳明遠還不至于在這方面報私仇,快速浏覽了下王建生的資料,就給甯立忠送了去,心思卻活絡了過來:難不成甯立忠看中了這厮,想提拔爲心腹?
這揣測很快得到了應驗,當甯立忠看完資料,沉吟片刻後,道:“明遠,你回頭打聽一下,看看這個王建生的品行如何,主要是關于他工作的風評,盡可能打聽得詳細一些。”
陳明遠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還真知道一些這人的情況。”
“哦?”甯立忠往椅背一靠,颔首示意他說清楚。
爲了避嫌,陳明遠不打算把昨天的事和盤托出,隻是簡明扼要的說明了尹夏源追查房屋違建時和章繼勇的糾紛,以及王建生在此事中的立場态度,末了,又補充道:“聽尹主持說,因爲王局長的緣故,采訪和拆違中遇到了不少阻力,好在最後還是給辦掉了,似乎是知道了尹主持認識您和宋主任的緣故。”
甯立忠如何聽不出他話裏的潛台詞,搖頭失笑道:“這些官條子,大事上都猴精得很,小事卻不斷犯糊塗。”
話裏透露的口風,卻沒打算就此事刨根究底。
貴爲一省之首,甯立忠還沒閑到插手這些雞毛蒜皮的鄰裏糾紛,頂多是對王建生有了些看法,但絕不會緻命。
正如陳明遠和他探讨過的爲官之道,沒有絕對的好官和壞官,審核一個官僚最主要的标準,是能不能幹實事。
“看樣子,作風是有點問題,但究竟有沒有大毛病,還得再核查一下。”
甯立忠習慣性的用手指敲擊着桌面,目光閃爍:“最主要,得看這人能不能爲我們所用!”
陳明遠的目光一凝。
甯立忠看得出他的詫異,莞爾道:“沒辦法,工作要開展起來,不是單靠我一句話就行得通的,具體到政策的頒布實施,總得需要可靠的負責人主持着,如果上下不能一條心,我不就成光杆司令了嘛。”
“當初開國偉人都說過,他的話頂多隻能影響到一個首都,俗話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不能保證地方上的官員都俯首聽命,但身邊的人,我不能允許有陽奉陰違的情況發生!”
說到最後,甯立忠的臉色愈發肅然,顯然,他對培植勢力網絡的決心下得很大!
對此,陳明遠也是深以爲然。
都說黨派間爲了各自的利益,總是要傾軋博弈、鏟除異己,但說到底,很多掌權者隻是想讓自己和本派的政策理念做到令行禁止,否則一個千辛萬苦通過的政策,如果下面操作的人心懷叵測,有的是法子把利國利民的好事,搞成禍國殃民的惡事!
如果把權力比作一塊蛋糕,那麽當甯立忠空降赴任的時候,東江省的權力蛋糕已經被季明堂、文海琛等本土派瓜分得所剩無幾了,以至于剛任職的頭兩年,甯立忠不得不行韬光養晦之策,一邊等待着時機成熟,一邊最大效率的培植本方勢力。
這個培植的過程,摻雜了各種官場法則,但無外乎恩威并施的方式,比如提攜宋陽、方濤等中層幹部,拉攏陸柏年、常書欣等常委大員,以及震懾杜春平等心懷迥異的下屬,通過一點一滴的努力,以自己爲中心鑄造出一個可以對撼本土派的新利益集團。
到那時候,他主張的一系列改革政策也就能夠水到渠成了!
可惜的是,留給甯立忠的時間不多了,在東江省的人脈又很是稀薄,或許正因爲這些原因,之前季明堂等人才沒有過于阻擾甯立忠制定的那些改革策略,他們都明白,隻要關鍵的人事職權繼續把持在自己人手中,任憑甯立忠的改革力度有多大,最後都将是雷聲大雨點小,等甯立忠離任後,從前怎麽樣,以後還是怎麽樣!
有鑒于此,甯立忠才沒拘泥于王建生的小問題,嘗試着想把他提拔上來收爲己用,至少能保障自己主張的政策不會成爲一紙空文!
“這個王建生,其實是柏年部長推薦給我的,當初柏年部長擔任市長的時候,曾經和他搭過班子,對他有所了解,雖然如你所說的,有些小問題,但還算是個可用的人選,至少能做一些實事。”
甯立忠歎息道:“最主要,眼下隻有他比較符合我們的要求了,建設廳長的位置空懸了有段時間,到了眼下,再拖不起了!”
這一點,陳明遠倒也清楚。
自從原省建設廳長退休到二線後,這幾個月來都是常務副廳長代爲主持日常工作,本來省委省政府有意把這名副手轉正的,但都被甯立忠壓了下來,不是看不上他的能力,隻是這副廳長正是季明堂一手提拔上來的,名副其實的心腹大将!
接下來,無論是經濟建設還是農村改革,建設廳都将是至關重要的機構,如此關鍵的要害部位,焉能拱手讓與對手把持着?
默思片刻,陳明遠說道:“關于省廳的人事任命,白省長的發言權應該是最大的吧?”
甯立忠無聲的笑笑,道:“白省長一心爲公,固然不會徇私的,他或許能看到改革政策帶來的好處,不過,他更在乎的還是穩定兩個字喲!”
白永康花甲之年,政治生涯早已所剩無幾,在東江省的這些年,他盡最大努力維系着本土派和外來派的權力平衡,到了時下,自然不希望再鬧出什麽枝節。
像前陣子甬城的走私案,爲了向懷章,甯立忠和季明堂的博弈幾乎鬧得東江省政壇風雨不休,如果不是白永康居中的協調,怕是早就山崩地裂了!
即便甯立忠獲勝了,但在随後的政策頒布過程中,白省長還是有意無意的偏向季明堂,并且提醒甯立忠不要把步子邁得太大,無非是避免雙方的矛盾持續升級。
假設所料不差,關于建設廳長的人選,白省長爲了平衡雙方的利益,很可能會尊重季明堂的主張,畢竟,本土派已經連續喪失了對麗山市和甬城的掌控,如果連省廳都沒保住,季明堂以後還怎麽在省委立足?
雖說白省長有充當老好人的嫌疑,但搞政治的,又有幾個不明白權力平衡的重要性呢。
事實上,甯立忠也從來沒有和白省長建立同盟的奢望,而且針對接下來的人事任命,沒準還得忤逆他老人家的意思:“總之,這件事暫且不要聲張,你和宋陽先調查清楚王建生的情況,确保他的工作和生活上不會有大問題,然後再做計較。”
陳明遠點頭答應,但願這位王局長沒再犯下其他爲非作歹的醜事,沒人願意自己力捧的候選人屁股不幹不淨的。
見甯立忠埋頭辦公,陳明遠便退了出去,坐到位置上,深深歎了口氣,對官場的雲波詭谲又多了幾分認識,本應該是利省利民的好政策,但始終難免牽扯進政治利益的争鬥,要被放在顯微鏡下不斷的扯皮讨論,面臨未蔔的未來。
而古今中外,上到國家大業、下到百姓生計,又有多少因此被扼殺呢?
或許真應了那一句評語,縱觀世界曆史,惟獨國人最擅長内鬥,如今關系到東江省權力格局的更疊,想必接下來又得掀起一場風波了。
正茫然想着心事,手機響起,是張倚天打來的,原本陳明遠習慣和她調侃,此刻隻是淡淡吱了一聲。
不過張倚天的語氣卻很急,惶惶不安道:“明遠,不好了,夏源她、她得了癌症……”
陳明遠的腦袋嗡鳴了聲,久久一言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