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汪磊前往甬城赴任後,陳明遠正式擔任省委書記的秘書,經曆了履職初期的炙手可熱,到了時下,生活已經轉爲平靜,大部分時間,隻是作爲甯立忠的助理兼跟班,幹着一堆看似體面光鮮、實則繁瑣零碎的事務。
平靜中偶爾泛起那麽一絲漣漪。
對此,陳明遠早有心理準備,邊熟悉官場體制的明規則和潛規則,邊觀察着東江省的權力構造,原先他身處有線台,認知不免有很多局限性,如今身處東江省一号首長的身旁,自然能耳濡目染到許多高層面的信息。
這一點,正符合了甯立忠和老爺子對他的期盼,希望借由這個平台,讓他融入到世系官僚的圈子中。
同時,趁着相對寬松的環境和時間,他還去東江大學的圖書館辦了張借書卡,時常拿幾本書放在辦公室,一得空閑便閱讀消遣。
雖說兩世爲人,讓他多了份爲人處世的成熟和睿智,但他明白,如果未來想走得更遠,不斷的充電學習是很有必要的!
這一天,陳明遠處理完了日常事務,聽外面的走廊靜谧非常,就看起了書。
大門敞開着,不時有清徐的春風拂面而來,一派的悠閑惬意。
由于時常要迎客送客,外間的大門一直都是敞開着的,剛開始陳明遠覺得這工作實在繁瑣得很,後來得汪磊的言傳身教,漸漸也領悟出一套妙招:不管什麽人、多少人,即便走到門口,自己也不要擡頭,假裝全神貫注地工作,直到人走到自己的桌前了,自己才恍然醒悟的起身寒暄、表示禮貌!
不要小看了這伎倆,省委書記日理萬機,每天不知道要跟多少人會面,如果每個人來一趟,陳明遠都要起身走到門口迎接,每天不曉得要多走多少‘冤枉路’,日積月累下來,誰受得了?
因此,當陳明遠習慣秘書工作後,應付這事更是得心應手,坐在辦公室,隻要悉心聽一下,基本都能判斷出陸柏年、尚文彬、文海琛等熟人的腳步聲,幾乎達到了耳聽八方的超凡地步。
此刻,他正怡然自得地看着書,外面的腳步聲沒傳來,裏面倒是傳來了突兀的腳步聲,擡頭一看,甯立忠竟已神不知鬼不覺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
“甯書記!”
陳明遠趕緊起身施了一禮。
甯立忠負手而立,威嚴之态十足:“和駐京辦聯系過了吧?”
“聯系了,行程都已經安排妥當,就等着宋秘書長他們審核了。”
“那就好,你自己也準備下,這次是你任職以來,經曆的第一個重要場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陳明遠忙不疊應允,再過兩天,甯立忠就要和白省長等人去首都燕京參與********,他得一塊陪行。
甯立忠點點頭,瞟了眼擱在桌上的那本書籍,探手拿了起來,瞅瞅書名,無聲地笑了:“《爲官之道》,想不到你還看這種書。”
他随手翻閱了幾下,道:“但你覺得,想做一名合格的官僚,從書籍上就能學到精髓嗎?”
陳明遠搖頭道:“當然不可能,而且連皮毛都學不到。”
“那你還看?”
“看了總沒壞處,畢竟想在體制中如魚得水,除了在不斷的實踐磨砺中領悟,還得需要一些理論知識的輔助。”
陳明遠看了眼那書,笑道:“這本書,我偶然翻了翻,覺得裏面對官僚的解析挺有趣的,就拿來打發下時間。”
甯立忠微笑道:“這書我知道,也看過一些,相比于那些鄉鎮幹部瞎扯亂編的官場教科書,還是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你看一看,确實不壞。”
他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漫不經心道:“既然我們都覺得這書還行,那我就順便考考你,看你領悟了幾層意思。”
陳明遠搞不通他哪來的閑情逸緻,但還是凝神靜心地等待提問。
甯立刻沉吟片刻,道:“我就問你一點,你覺得好官和壞官的差别是什麽?”
陳明遠苦笑道:“抱歉,甯書記,這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是您這問題根本就沒答案。”
陳明遠不疾不徐道:“在我看來,無論是咱們國家,還是世界各種體制的國家,根本不存在泾渭分明的好官和壞官,就好像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一定要界定的話,隻有心腸硬和心腸軟的區别,所以這世界上,最好的人是那些心腸軟的能人,最壞的人是那些心腸硬的庸人!”
甯立刻饒有興緻道:“有點意思,那你是覺得,隻要一個人有足夠的能力,不至于太過的貪婪,偶爾會體恤百姓,就能成爲合格的好官僚了?”
“甯書記,有用無用其實都是相對而言的,貪官和清官也隻是相互比較而已。”
陳明遠應答自如道:“說句武斷的話,在我看來,一個愚蠢的好人掌握權力後,遠比一個聰明的壞人更加害人!”
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話一出,甯立忠的笑容迅速收斂,神态轉爲俨然,沒動聲色,而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相處有一段時日,陳明遠知道甯立忠已經完全認真起來,如果自己敢糊弄他,不僅會被輕易拆穿,還得惹他反感,默思了會,道:“俗話說得好,黃河雖濁,亦能灌溉;長江雖清,亦有泛濫。所以我覺得,與其擔心官員貪,不如擔心官員有沒有作爲,否則就算再清廉也沒用,反而還會給百姓帶來災禍,就像一個搬貨大漢,如果他能頂十個人的活,給他一個人吃五個人的飯量,那也值得了。”
“明朝的海瑞是衆所周知的清廉正直,我小時候也确實很欽佩他,但如今再想想,他究竟爲社稷幹了什麽呢?别說鬥倒了嚴嵩,那跟關公戰秦瓊一個性質,純屬瞎掰,他在曆史上比較出名的事,就是他的女兒接受了陌生人的燒餅,他就把女兒給活活餓死了,不可否認,他的品質值得人尊重,可我還是得說,他不适合當一個掌控宏觀大局的高官。”
甯立忠的雙眼有精光乍現,凝聲道:“那嚴嵩就是好官了?”
陳明遠搖頭,嗤之以鼻道:“他是最無恥的那種,貪也就罷了,還沒作爲,而把他鬥倒的徐階呢,他也貪,但他卻是當時大明朝僅有的幾個能幹實事的官吏,爲國家社稷做出的貢獻,遠比海瑞強百倍千倍!”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嘉靖年間的進士殷正茂,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但直到叛亂岌岌可危的時候,他才被委以重任去平叛,因爲他太貪了,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的賦稅,到軍隊後又吃士兵的軍饷,明代貪污不算新鮮,但這位仁兄卻貪得天下皆知,推薦他的首輔高拱說過一句經典的話,‘我撥一百萬兩軍饷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一個清廉的庸人去,或許他一兩也不貪,但如果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饷,這麽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到頭來受苦的還是百姓’。”
“說白了,每個人都有私心,一個政治團體,也有他們的私心,有些民主國家的會議上,一群人會爲了政策分歧拍桌罵娘、拳腳相見,這時候,很多人就會感歎他們爲了老百姓的利益竟能做到舍身忘我的地步,但把民主這層表皮扯掉,仔細探究不難發現,他們要追求的,無非是制定出符合各自團體利益的政策,至于民意,無非是他們争權奪利的籌碼罷了,而籌碼,往往都是可以蒙騙到的!”
甯立忠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似乎想将他看個明白,見他淡定從容的和自己對視着,半響過後,忽然笑了,點頭道:“難得你年紀輕輕,就能把政治這汪深水看得這麽透徹,還算不錯。”
他站起身,長長籲了口氣,把書遞回去,道:“我再教你一句,如果你以後想成就一番大業,就要記得,搞政治的,跟老百姓的道德是兩碼事,在政治的圈子裏,團體的利益始終高于一切,當你站在一定的高度後,就會明白,一件事能不能做,不取決于個人的喜好,隻取決于是否符合背後團體的利益,往大了說,那就是一個國家的利益!”
話說得語重心長,對陳明遠,甯立忠無疑是寄予了厚望。
見陳明遠鄭重其事地點頭,甯立忠滿意一笑,轉身走回辦公室,沒走兩步,回頭道:“不過我還得提醒你一下,海瑞固然是有些古闆拘泥,但他作爲一代直廉剛正的清官,深受百姓的愛戴,也值得現代所有官員景仰學習,容不得你這麽诋毀。”
陳明遠尴尬地笑笑,看甯立忠拉上了門,不無感慨地嘀咕道:“可惜,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可惜,門縫還沒徹底合上,另一邊的甯立忠聽了這話,不由翻了個大白眼,郁悶的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