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梁笑道:“文書記太客氣了,我這次是臨時來錢塘有點私事,呆一下就走了,哪好意思叨擾你。”
“見外了,陳主任在百忙之中能莅臨錢塘,如果連起碼的招待禮儀都沒盡好,那就是我的責任,往後我還怎麽好意思再上京去呢。”
文海琛盛情無比,同時不忘把身邊戴着金絲眼鏡的男人介紹了出去,“我來引薦一下,這位是我們東江省委宣傳部的尚部長,尚文彬同志,最近剛從鄰省江淮省調過來。”
“尚部長,這位是中央計劃委員會的副主任,陳國梁同志。”
尚文彬人如其名,禮儀相當得體,剛剛始終沒有插話,直到文海琛介紹自己,才伸出手,用綿柔的嗓音道:“你好,陳主任,久聞大名,幸會幸會。”
“原來是尚部長,失敬了。”
陳國梁深深打量了尚文彬幾眼,見他談吐文雅,而且看模樣,似乎和自己年歲相仿,卻已經官至副部級大員,心知此人的能力或者背景絕不會平庸無奇,不由留了幾分心思。
三名官場大佬娴熟的打了會官腔,文海琛就道:“陳主任,相請不如偶遇,正巧我今天是給尚部長接風,您也一塊喝兩杯吧。”
陳國梁婉拒道:“我才剛吃了飯,就免了吧。”
文海琛看向旁邊的陳明遠,遲疑道:“這位是……”
“哦,這是我的侄子,陳明遠,在這邊上班,我順道來看看他。”
陳國梁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明遠,這是你們錢塘的市委書記文海琛同志,趕緊拜見下。”
陳明遠欠身問候了句。
“原來是陳主任的侄子,難怪有幾分相像了,都長得是器宇軒昂啊。”
文海琛滿口誇贊着,心裏則在暗暗嘀咕,陳家的嫡系子孫什麽時候跑到錢塘來了,自己竟然連丁點消息都沒。
陳國梁的背景,他還是很清楚的。
國家計委的副主任,雖然和自己這副部級的市委書記同級别,可人家的實權擺在那,萬萬不能小觑,自己主政地方,日後還有許多項目和政策需要仰仗此人的鼻息,哪怕不能深交,但也絕不能交惡!
再說了,他可是聽聞過中海陳家的赫赫聲名,權傾一方的諸侯,上邊的老爺子在中央更是極受尊崇,隐隐有傳聞說最高首長曾經受過陳老爺子的提攜,單憑這些因素,就由不得文海琛不重視了!
一念至此,他就決定回頭好好查查陳明遠的現狀,沒準有用得到的地方!
“既然如此有緣,機會難得,就更應該喝一杯了,正巧我的孩子也在,都是年輕人,話題聊得來,多熟悉總不是壞事。”
文海琛本想拿兒子當幌子,卻沒料到這話一出口,包括陳國梁在内的幾個人都變了臉色。
文錦華一看父親的态度和稱謂,就知道這對叔侄的來頭不簡單,想起剛剛的飛揚跋扈,差點把腸子都悔青了,眼看幾人的目光都飄了過來,勉強換上笑臉,“陳叔叔,剛才是我唐突了,您别和我一般見識。”
陳國梁自然懶得和小字輩一般見識,陳明遠卻沒息事甯人的意思,一語雙關道:“年輕人犯點脾氣也正常,一場誤會而已。”
文錦華氣急敗壞,他故意含糊說什麽唐突,無非是想揭過剛剛那事,可陳明遠一句誤會,擺明了是暗指雙方剛才起了沖突!
果然,文海琛的笑容立刻收斂了起來,冷冷剜了兒子,沉聲道:“錦華,怎麽回事?”
文錦華在外頭肆無忌憚,卻極爲畏怯父親的威壓,頓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了。
文海琛隐約明白了幾分,自己這兒子,别看在自己面前老實恭順的,可在外頭卻沒少惹是生非,再看陳國梁叔侄倆的冷漠态度,很可能是兒子剛才沖撞冒犯了兩人!
見父親怒形于色,文錦華猶如受驚的小貓,垂着腦袋,大氣不敢出。
尚文彬眨眼就看出了個中關節,打圓場道:“有誤會說開了就行,記着回頭别再犯,陳主任,你看這人來人往的,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不如進去再聊吧。”
陳明遠多留意了下尚文彬,沉穩心細,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東江有線台隸屬于省委宣傳部,如今尚文彬剛上任,不知道接下來會對有線台以及關叢雲造成什麽影響了。
兩位省委常委先後誠邀,陳國梁再不好不給面子,客氣了兩句,就和幾人進了貴賓雅間,臨走前似乎想起了什麽,朝婦人道:“大姐,你也一塊進來坐會吧,我有點話想問問你。”
文海琛不明就裏,但見陳國梁似乎對這婦人有興趣,于是也一并發出邀請。
婦人早給什麽書記主任部長的給弄懵了頭,也就是通過電視機或報紙對市委書記文海琛有些印象,還來不及消化這石破天驚的一幕,轉眼又被這幾位高官邀請入席,一時間惶恐地說不出話來。
陳明遠寬慰道:“阿姨,我叔叔他們就是想咨詢你一些事情。”
婦人看他笑容親和,剛剛還仗義執言幫了自己,猶豫了下,也就答應了。
見人都進去了,文錦華還在搜腸刮肚地考慮着應對之策,冷不防再聽陳明遠說道:“文公子,你的這雙鞋子,還需要賠嗎?”
文錦華差點把鼻子氣歪了,可還是繃着笑臉道:“不用了,其實也是我沒注意,不當心和這位大姐碰了下,責任在我……”
陳明遠笑得人畜無害,“既然事情都清楚了,那接下來的善後工作,文公子應該是知道該怎麽處理了。”
說完,他瞄了眼瑟瑟不安的黃經理,沒留下隻言片語,直接轉身進屋。
文錦華知道他是要自己給出一個交代,内心不由驚懼交集,這小子,看着年紀不大,卻是城府深厚且睚眦必報,被他記恨上十有八九是沒好果子吃,自己以後還是盡量退避些,免得自找晦氣!
“文公子,我、我……”
黃經理嚅嗫着嘴唇道:“剛剛的事……”
“你還敢跟我講剛剛的事?!”
文錦華猙獰地瞪着他,要不是顧忌裏邊的父親,早破口大罵了,“有多遠滾多遠,下回再讓我在這裏看到你,就沒這麽便宜了!”
黃經理看着文錦華拂袖而去,當即猶如一盆盆冷水從頭澆下,全身寒意直冒,從頭涼到腳。
這時候,他才絕望的發覺到,哪怕之前再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一旦主子翻臉無情,也隻有被當做喪家犬一樣驅趕的悲慘結局……
…………
雅間裏,三人都沒有再提剛剛的沖突,陳明遠也沒再生枝節。
好歹文海琛也是錢塘市的一把手,都做到這份上了,如果還要窮追猛打,那顯然是自己不厚道了。
不過,趁着上菜的空檔,陳國梁還是詢問了下那名婦人的情況,主要是關于她的下崗經曆。
婦人不善言辭,但好在心眼實誠,基本做到了有問必答。
她叫孟清水,錢塘本地人,之前是農機廠的财務主任,不過在國企改革政策出台後,農機廠由于嚴重的虧空最後關門大吉,她領取了補償金後,也就理所當然的下崗了。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孟清水下崗不久,她的老伴因爲尿毒症緊急入院,原本捉襟見肘的家境更顯窘迫,孟清水将補償金都用作醫療費用後,爲了維持開銷,就在熟人的介紹下,來到餐廳做起了清潔工。
聽完訴述,在座的諸人頓時心生唏噓,孟清水的遭遇,無疑是在國企改革大背景下的一抹縮影,屬于被犧牲的一代人!
陳明遠暗歎一息,難怪尹夏瑾要冒着被懲戒的風險去撈外快,原來是父親重病急需籌措錢财。
這時,文海琛自然沒法充隐形人,開腔道:“關于農機廠的問題,之前市裏開了好幾次會議讨論,基于實際情況和中央的文件精神,我們隻能把這些跟不上市場發展的企業放棄,然後盡最大努力安排好原職工的出路,但由于人員過于龐大,而且知識水平參差不齊,我們的工作遇到了很大難點,所以隻能先以補償金的方式安置好一部分人,等待其餘企事業單位改組完畢後,再讓他們重新入職,或者安排培訓,找一些私營企業合作,安排他們再上崗就業。”
“孟清水同志的遭遇,我表示很歉疚,是我沒有盡到職責,不然也不會讓一個爲錢塘公有企業辛苦奉獻了幾十年的知識分子淪落到餐廳打雜掃地。”
文海琛面色沉重的作檢讨,孟清水忙慌張的說沒事,尚文彬作爲事外人,隻是感慨道:“國家經濟在轉型優化,暫時性的鎮痛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能做的,也隻有在整體的遠期大利益下,盡可能少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陳國梁輕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不過陳明遠看得出來,對于國企改革的現行政策,三叔已經有了全新的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