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氣得真是不輕,今天,他見孫子一改常态,不僅恭順懂禮,還帶病來看望自己,感念孫子的孝順以及對亡子的追思,他才會狠心冷落了陳曉梅一家,把這份重任交托給楊休甯母子,希望陳明遠能借這次機會得到鍛煉,逐步接手家族産業,可沒想到,這不肖子孫終究是辜負了自己的一番心血啊!
見老爺子的臉色飽含着怒氣和失望,陳明遠忙解釋道:“爺爺,不是我不肯接這份責任,隻是以目前的形勢看來,我個人認爲,我們家不應該貿然介入這麽龐大的國企改制計劃。”
“明遠,你瞎說什麽,還不趕緊跟爺爺道歉認錯?”陳國梁沉聲道,“你不想做就直說,沒必要亂編借口!”
陳明遠面不改色道:“三叔,我明白你們的考慮,是希望借這次機會,響應國家的經濟改革号召,起到表率作用,可是初衷是好的,不代表結果就一定會好,事物總有正反兩面,特别像我們要做大事的,就不能隻看到好的一面,您說是這個道理吧?”
陳國梁一時語塞。
“你究竟是個什麽意思,說說看。”
老爺子壓下心頭的不快,暫時把拿冊子的手收了回去,如果得到的答複不能令他滿意,差不多就打算放棄這嫡孫了,頂多家裏多養一個纨绔子孫,至于繼承家族發展的重任,還是得另立人選!
成敗在此一舉了!
陳明遠快速整理下思路,不疾不徐道:“爺爺,我絕沒有忤逆您和三叔的意思,隻是我通過在大學幾年的學習,結合眼下我們國家的現狀,認爲這麽大規模的國企改革雖然能優化經濟結構,但無形中,也帶來了許多不容忽視的弊端,必須得謹慎斟酌。”
老爺子無聲笑道:“弊端……你指的是大規模的職工下崗潮?”
陳明遠點頭道:“沒錯,這也是短期内最爲明顯的弊端,如果這些下崗職工的生計得不到妥善處理,那很容易引起階段性的社會矛盾。”
“這一點,中央早有完善的部署安排,你現在還不至于到憂國憂民的地步。”陳國梁氣極反笑,一個黃毛小子,不過讀了幾年的書,竟然在國家部委的大員和共和國的元老面前誇誇其談,“還有,你這話在家裏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面可别再随口亂講,中央的政策,不是你可以随意質疑反對的,平民百姓可以發表看法意見,而你卻萬萬不行!”
如今改革大勢無人能擋,陳家想扶搖而上,就要緊随大勢,無論行動還是思想都不能背道而馳,如果陳明遠這番話傳了出去,真要上綱上線,整個家族都要成爲衆矢之的!
說這話的時候,陳國梁的臉色一陣森冷,甚至帶了警告的口吻,讓在座的不少人噤若寒蟬,雖說老爺子才是名義上的家族之首,可終歸已經退居幕後,論幕前的權勢,陳家上下無人能及陳國梁,當着全族人的面,如此呵斥子侄,可想而知他的确是動了真怒。
看到陳國梁瞪着一雙怒目,陳明遠印證了心裏的猜測,看來,這位三叔确實是極爲支持周奇峰的決議,同時想讓家族趁機吞下遠達重工的資産,以便全面介入此次國企改革的大潮中。
想必,不久後,他呈遞給中央調研組的決策報告,勢必會爲把這些想法付諸實際,可惜事與願違,那份報告最終卻讓陳國梁曆經了重大的坎坷,從前途無量的派系得力幹将淪落到無人問津,連帶家族也元氣大傷,如果不是靠着老爺子的威望勉強撐過一劫,沒準就要遭遇滅頂之災了!
穩住心神,陳明遠不卑不亢道:“我相信中央領導不會對這事坐視不理的,三叔,而且我也明白這雖然會帶來短期的鎮痛,但對國家經濟的長期發展卻是大有好處。”
老爺子見他氣度沉穩,莫名有些心血來潮,擺手道:“就當家常話說說,明遠還少不更事,你和休甯他們有空多教導就是了。”
頓了下,他追問道:“明遠,你說這是短期内的弊端,那是不是還有長期的?”
陳明遠點點頭,在衆人的環視中,端正神色道:“沒錯,現在看來,如果國有資産繼續大規模被兼并,最有可能會出現的長期弊端,就是會在未來催生出一批華夏的寡頭!”
“寡頭?!”
老爺子悚然動容,不期然地想起了北方鄰國的幾大寡頭勢力!
要知道,北方鄰國的那幾大寡頭,可就是在國家私有化過程中,靠着侵吞國家資産一夜暴富的大資本家!
見老爺子逐漸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陳明遠耐心講解道:“爺爺,您是清楚的,北方巨變後,開始走向全面私有化的道路,卻催生了一個個權勢滔天的寡頭,不僅控制了國家的經濟和能源命脈,還左右着國家政局,最嚴重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撤換總理,權勢滔天到了淩駕于國家政權之上!”
“當然,我不是妄言我們國家會重蹈覆轍,卻不得不防,一旦國家在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出現寡頭現象,最爲顯著的問題,就是貧富差距被迅速拉大,資源和财富集中流向到少數人的手中,導緻社會矛盾不斷,這不僅不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也和改革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老爺子神色陰晴不定,擡了擡指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明遠侃侃而道:“衆所周知,北方的那些寡頭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靠着蠶食國有資産迅速發迹,北方當局顯然也意識到再這麽持續下去,國家遲早會陷入混亂,已經陸續開始了一系列打擊寡頭的行動,最近落馬逃亡的那幾個就是明證。”
“咱們國家改革開放也有好些年了,由于政策和調控得當,主要的産業和能源命脈還是把握在國家手裏,倒不至于發生類似的情況,可由于地方情況各異,難題甚多,許多地方政府爲了甩掉一些效益不佳的國有企業,大多采取承包租賃的手段,有些幹脆就像遠達重工一樣,直接用了‘一刀切’的法子,雖然短期内能提高地方的經濟水平,但難免引來一些投機分子的觊觎,這樣一來,不僅會傷害了衆多國企員工和百姓們的感情,還很容易造成國有資産在無形中流失……”
這一點,陳明遠深有體會,自從國家确立以經濟發展爲首要目标後,許多地方領導爲了快速積累升遷的政績,賤賣國企的現象漸漸大行其道,借此快速提高地方經濟指數,但有句俗話說得好,有管理就有權力,有權力就容易滋生腐敗,如此一來,也使得若幹年後權錢交易愈演愈烈,幾乎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明遠,你胡說什麽!”
張自力終于按捺不住了,反駁道:“照你話的意思,難不成是覺得我們家是在以權謀私,想趁機侵吞國有資産?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是你自己斷章取義了,表哥。”
陳明遠輕笑一聲:“不過你也說到點上了,我們家是财大勢大,可終究不是開善堂的,即使想拯救那些瀕臨倒閉的國企,可也得量力而行,否則,不僅要把家族拖進泥潭裏,沒準,還得授人把柄,有句話你沒聽過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換做你是中央領導,看到我們家一口氣吞并了這麽多的國有産業,會作何感想?覺得我們家是想救國救民還是趁機發國難财?”
“别跟我說咱們家的目的有多麽無私偉大,哪怕我信你信一家人都信,外人信不信是另一回事,除非你能事前立下軍令狀,在不減裁一個職工的前提下,把遠達重工引入正軌,最後再雙手奉還給國家,同時又不至于讓我們家有丁點虧損!”
寥寥數語就把張自力的嘴巴堵了個密不透風,漲紅了臉色,像嘴裏塞滿了醬菜一樣!
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能言善道了?
陳明遠轉回頭,一臉的懇切:“爺爺,我知道您牽挂遠達重工等國企的存亡,還有數以萬計的職工,但這種兼并國企的模式依然還有很大的漏洞,一旦出現問題,後果難以估量,您得三思啊!”
老爺子定定地看着這孫子,似乎想将他看個透徹,半響後,低聲道:“依你的意思,這件事,我們家就該置身事外了?”
陳明遠緩聲道:“至少現階段,還不是強出頭的時候,如今北方鄰國正出重拳打擊寡頭,難保我們國家不會受其影響,畢竟,這一切早在十年前就有了前車之鑒!”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的語調四平八穩,卻如一根鋼針直插入陳國梁、楊休甯等人的心坎上,一想到可能衍生的恐怖後果,不禁冒出了一層冷汗!
十年前的那場政治風暴,在座的可都是記憶猶新!
老爺子靠在了椅背上,阖目不語,幾根手指緩緩敲擊着扶手,誰都不敢出聲幹擾。
面對棘手的大問題時,老爺子向來如此。
陳明遠的手心已經冒出了一層細汗,幾乎忘了正身懷重病。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當老爺子再度睜開眼時,一縷厲芒飛逝而過,重新審視了下嫡孫,無聲笑道:“你這孩子,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墨水倒是漲了不少,都在我和你媽、叔叔他們面前指點江山了。”
陳明遠大喜過望,雖然老爺子像是開玩笑,但顯而易見的,他是認可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确實有了些長進,是好事,要保持。”老爺子破天荒地誇贊了兩句,清瘦的雙頰泛着欣慰的笑意。
陳家有子初長成啊!
陳明遠謙虛了幾句,然後轉身走回到位置上,偶然間瞥見母親臉上的盈盈笑意,不由怔了怔。
似乎很久都沒見過母親對自己展顔微笑了……
不過,感覺确實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