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何嘗不難過。要欺瞞,如同背叛,還要提心吊膽。可是因此而難過,卻比眼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壞事做盡越陷越深要好過。
連夢境裏也盼着對方終有一日鉛華褪盡和自己攜手同老。
沒有算計,沒有紛争。
或許如安月翟所說,他總會明白的。紅葉唯有這樣想。
但尚書似乎更繁忙了。他在那座高大的宅院裏,紅葉隻能徘徊于院牆外,她托人悄悄的送信進去,就像扔了一枚石子在地上,沒有絲毫漣漪。
尚書說,必要時,自然會與她相見。
那種冷漠,可以将漫天的紅暈都褪成蒼白色。
是自己失去利用的價值了麽?紅葉想。莫非長久以來的噓寒問暖,都是一種欺騙?莫非連感情也可以用作籌碼?
紅葉喃喃的念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似要哭了。安月翟坐在她身邊,喝了幾壇酒,有些微的醉意。他們誰也不能安慰誰。廢棄的煙雨閣,殘舊,凄涼。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安月翟的計劃,方才有了進展。他總算沒有白費。那個時候,尚書已經部署了一切,他要将他的意圖傳達給金人,他準備了密函,密函上面寫着私下會面的時間和地點。他讓紅葉做他的信使。但紅葉卻将信送給了暗處的安月翟。
那天是臘月二十八。雖然寒氣凜冽,但京城的百姓,卻在忙碌中構築着一絲溫暖的人情味。安月翟站在京城郊外栖霞山上,看不見炊煙,卻似乎能嗅到臘八粥的清香。
紅葉問他,下一步,你可有打算?
安月翟點頭,又搖頭。他輕聲的說道,我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意外,也太順利了。紅葉問他,你懷疑這是一個圈套?
這的确是一個圈套。
這話不是安月翟說的。是帶着鐵皮面具的男子。彼時他負手伫立在栖霞山頂,有風吹過的時候他的鬥篷就像船帆一樣鼓了起來。
紅葉驚得差點被一塊石頭絆倒。她顫巍巍的問對方你爲何會在這裏?對方道,我是一路跟着你來的。所謂的密函也不過是對你的試探。我早察覺,你對我有異心。
我是不想你一錯再錯。況且,謀反是何等大罪,你若失敗了,後果怎樣,你應該知道。
冰涼的鐵皮面具微微揚起,他說,我不會失敗。
這是安月翟朗聲笑道,尚書大人未免太過自負了些。而話音未落安月翟的銀蛇劍就趁着對方不備攻了出去。安月翟知道對方的武功是高深不可測的。他幾乎從未在人前出招,他的身邊有高手做護衛,很多時候,完全無需他親自動手。隻是某一次安月翟看見他拂袖将行刺他的人經脈震斷,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安月翟便知他的可怕。
然而,這一次,那張鐵皮面具掩蓋下的人似乎瘋了。他的招式雖然辛辣,動作亦準且快,不乏武林高手的氣魄,但安月翟看見他的心亂了。
他的心是急躁而絮亂的。
以至于他表面占盡上風,但他的武功其實并沒有能很好的發揮出來。
更加奇怪的是,安月翟覺得,這個人,不似那老練持重的尚書,他的身上,沒有野心,沒有霸氣,甚至還透着一股比自己更加青澀的味道。
于是,安月翟轉而将招數落在對方的頭和雙肩上,他企圖挑開那張鐵皮的面具。
紅葉在兩個人之間。她要護着安月翟,亦要護着自己心愛的男子。她的武功不佳,有時,要将真氣承接于自己體内,以保兩人周全。
但每每這樣的時候,安月翟都會收手,将真氣與殺氣幻爲無形從别處化去。他害怕傷到紅葉,但鐵皮人不會。
那女子仿佛根本與他無關了,他的劍,預示着他的目的隻有一個,殺了安月翟。
紅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角慢慢流出了暗紅的血液,這時,突然有一隻墜着紅纓的飛镖罩着鐵皮人的面門飛去,他躲閃不及,飛镖劃過他的面具,像割斷一截面粉,傷口平穩而整齊。
面具裂開了。
自臉上剝落。露出完整的五官。
安月翟震住了。紅葉更是啞然。他們看見的不是那老謀深算野心勃勃的王尚書,而是,新科武狀元柳曦。
安月翟猛地明白過來,朝着飛镖的來處看去,一塊巨大的岩石背後,半露着女子結滿憂傷的臉。
芷煙。
他好久沒有如此,喚心愛女子的名字。
誰又猜到呢?原來那個戴着面具在暗處以丞相的身份發号施令的人,不是王尚書本人,而是我的夫君,柳曦。
他,和紅葉,和從前的我一樣,是尚書的一枚暗器,一柄劍。或者說,是一個傳話筒。尚書這樣做,無非是想要更加謹慎的收藏自己的身份和秘密。他隻需要一聲令下,即使不出面,柳曦也會爲他處理好一切事情。倘若哪天戴着面具的人出了纰漏,仍然可以和他無關。
我開始明白爲什麽當初我的任務失敗尚書卻沒有殺我。因爲這件事,隻有當日與我交涉的戴面具的柳曦一個人知道。他說,他隐瞞的很好,丞相至今都不知道我曾經背叛過他。然後他用自己多年來的功勞求情,希望尚書答應我們的親事,所以,我才有幸存活于此。
柳曦說,他那麽愛我,他費盡一切心力的爲我,可我偏偏隻顧念一個安月翟,我有愧于他,我甚至願意以死謝罪,但,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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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我隻是比你早知道了一天。早一天,我在柳曦的書房無意觸動了暗房,看見灰色的鬥篷,還有青黃色的鐵皮面具。
我爲了試探他,以洛紅葉的名義暗中約見他。
後來,他無可辯駁。
而那時,我亦從他口中得到确實的消息,你沒有死,你在京城,我回想當日,發覺自己原來已經看過了活生生的你,心中頓覺踏實。
我想柳曦大約是不會任由你的,他會想法子對付你,所以,跟着他,我或許就有機會見到你,所以,他出門時,我悄悄尾随,到了栖霞山,凋零的清冷的山頂,我看見薄薄的積雪,也看見你。你迎風而立,你還是從前潇灑英俊的你。
隻是,我卻不一樣了。
翟,我不恨你了。因爲我累了。因爲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我終于承認,我是不可能很你的。也許愛和恨都是一個艱辛而漫長的過程,真在凡俗,誰又能保證自己定能明确。
就像洛紅葉。
她看着柳曦的面具剝落的刹那,她吃吃的問他,你是誰。她問他與我在清雅居纏綿的人可是你。她問他那個說要愛我一生一世的人可是你。她說你告訴我那個人是尚書,那個人不是你啊,那個人不是你。
但柳曦說,是。
都是我。
柳曦說,這些事,他都跟尚書禀明了,尚書爲了不洩露這個鐵皮面具下遮蓋的秘密,允許他承接這些所謂的愛意,軟玉溫香,美人在抱,相爺說,區區一個小女子,他哪裏會在乎。
在那一刻,我開始同情洛紅葉,盡管我對她從來無甚好感。可是我看見她的愛情碎裂在男人們追名逐利的陰謀當中,我也替她惋惜。
天下間的女子,情之一字,如出一轍。
我還在岩石背後怔忡,柳曦又出手了,依舊是那般淩厲,辛辣。我明白,他要殺你,不是爲尚書,是爲了他自己。
他恨你。
他拆穿了我的口是心非以後,他的脾氣變得愈加暴躁了,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表露出對你的嫉恨和恨意。
翟,對不起。
倘若我還能阻止他,或許,就是我還能夠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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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無波,瑤台有路。思量便合雙飛去,當時輕别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绮席凝塵,香閨掩霧。紅箋小字憑誰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潇潇雨。
紅葉常常都笑安月翟,你何時變得這樣風雅,一提筆,盡是凄酸婉約的詩詞。安月翟隻是淺淺的笑。然後想起芷煙,他曾經深愛亦是唯一深愛卻又錯過的女子,他問自己,她還會不會回來?
會不會呢?
午夜夢回,始終也隻有當日在栖霞山的片段,像已經根深蒂固的長在記憶之中。當日,是他将柳曦打落山崖的。
可是,就在墜落的瞬間,柳曦死死地抓住了芷煙的衣角。。
那樣倉促,想挽救,已經來不及。
眼睜睜看着芷煙掉入深不見底的山谷。伸出手撲過去,也隻能抓住一片荒煙,那種感覺,是畢生也不能忘卻的吧。
就算一年。兩年。時間慢慢過去。奸佞的尚書總算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朝廷有了暫時的安甯,而安月翟亦得到皇上的器重,既往不咎,重新對他委以重任。
他卻覺得,寂寞更勝。
紅葉仍然陪在他身邊,像從前一樣,但他們各自的心隻停留在數年前的某個人或者某些片段上,他們之間,靠得再近,亦是遠。有的時候他覺得終有一天他會再見到芷煙,他們之間那樣倉促,剩下那麽多的話沒有講,怎能輕易做了結。但有的時候,他又想,她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就這樣反反複複,反反複複。
直到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