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曾說皇後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一見之下,果然不錯。
景央宮之中到處呈現出一種雍容、祥瑞的氣勢,令人感到舒适、靜溢。與景薰宮夢幻的櫻花粉不同,這裏到處充斥着溫暖的紅、華貴的金。回廊間懸挂的垂簾、窗棱裏裝飾的窗紗、宮殿内錦羅的織緞、地面上鋪陳的氈錦,以及,端坐在殿内等待着我的,尊貴的,一身紅衣勝火的皇後娘娘。
第二次見到有人能夠把這赤目的紅色穿得這麽和諧、妥帖了。而第一個令我有如此感受的人,是軒轅莳羅,他純淨、超凡,所以能夠把紅的純表現得淋漓盡緻。皇後,卻是混沌、滄桑的,所以能夠把紅的魂表現得淋漓盡緻。我相信一個人的外在是由内在累積而成,這樣一個能夠穿出紅之魂的女人,還有什麽是放不開的?
我微笑望着她,她也微笑望着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的意思。
終于,皇後還是先開口了:“妹妹果然心性非同一般,難怪皇上會如此眷顧。”說完,了然一笑,額際、眼角深深淺淺的顯露出歲月在臉上雕刻的痕迹。
望着她的皺紋,突然想起了瑪格利特。杜拉斯的一句話:對我來說,現在的你比年輕時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容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是啊!每一條皺紋,代表着她爲這個王朝付出的辛勞;每一條皺紋,代表着她與整座後宮千絲萬縷的情誼;每一條皺紋,代表着她與武皇相濡以沫幾十年同甘共苦的記憶;每一條皺紋,代表着皇後地位的毋庸置疑。
佐藤薰,想要與這樣的女人爲敵?我暗自搖了搖頭,不自禁的笑了出來。
“妹妹在想什麽?這麽好笑?”皇後倒也不着惱,好脾氣的問着。
“沒什麽,隻是見到皇後就覺得開心,打從心眼裏高興。”
“是嗎?那以後你可要多來我這景央宮走動走動。我那惠兒……”皇後望着我,有些遲疑地說道。
惠兒?太子?
唇畔的笑意悄悄的隐了去,冷冷的望着皇後,問道:“皇後知道多少?”
“我都知道了。哎,我這個兒子,真是讓我感到羞愧!可皇上爲什麽不讓妹妹嫁給惠兒呢?也好讓他改改斷袖的毛病。如此一來,妹妹将來豈不是可以成爲皇後了。”她怅然地說道。
“皇後今天若是讓我來說這些的,就請恕安妃不奉陪了!”說完,站起身走人。
“等一下,”皇後忙叫住我離去的身影說道:“今天讓你來是要知會妹妹一聲,三月初三是皇太後六十七歲壽辰,她老人家指明要你出席。”
停下腳步,轉身,定定的望着她:“我與太子的事情,請皇後忘了吧。以後不要再提起了。太後壽辰,我會去的。”說完,颔了颔首,離開了景央宮。
太子,我希望能夠忘記這個人。如同我忘記安月翟一樣。
夜色浮現,宮牆上懸挂的宮燈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光影成功地将我的背影捋了去,沒有讓我洩漏了滿懷的酸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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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帝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
這二月的最後一天居然下起了罕見的春雪。
無所事事的站在宮内的亭台樓榭間遊逛,望着一片片晶瑩的雪花絢爛的撲向大地。由于地表的溫度已經升高,那雪片剛落在地面上就迅速幻化爲潤潔的水滴,不一會兒便“零落成泥碾作塵”了。望向四周尋覓着,“香如故”在哪裏?
突然,眼神凝固在一點,動彈不得。
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漸行漸近,朝我走來。
近了,近了,目光糾結在一起,恍如隔世。
他的手攀爬在我的左耳耳畔,輕聲斥責道:“一年之約還沒有到,你怎麽不守承諾呢?”熱燙的手點燃了耳垂上的傷疤,很快傳來了灼熱的痛。
“我從沒有答應過,怎能說是承諾!”說完,不着痕迹的推開了放肆的手。
手的主人——寰,不滿的握緊了拳,恨聲道:“我說過,除了安月翟我誰也不讓。皇帝哥哥也不行!”
你又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嗎?我心裏默默的想道。
“你等着,蕭璃。我會要他還我所有的一切,王位,還有你!”寰信誓旦旦的說道。
我曾經屬于你嗎?不顧他霸道的注視,我出神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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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
今天是皇太後的壽辰。整個皇宮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其中,自然要數皇太後的寝宮——鳳儀宮最爲喧鬧,來來往往前來祝壽的人都快要把宮門的門檻踏平了。
白天,鳳儀宮接受各位王公大臣的觐見,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場隻屬于皇室成員的,溫馨、家常的喜筵正式開始。我,第一次見到了所有的皇室成員。
淮南王,他是個受封的王,由于手中掌握着兵權,也就是皇太後過壽這樣的日子,他才能夠進京。當然,這也需要皇帝批準的。
太子,未來的皇帝。雖然來參加喜筵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可自從那晚之後這第一次見面仍是令我不堪。倒是太子果然不一般,表情自然、平和,不見一絲暴戾的情緒。
宛甯公主。昭帝最寵愛的女兒,今天不過十六歲芳齡。她的母親是宛妃,很可惜,五年前染病去世了。也正是因爲如此,宛甯公主一直跟着皇太後生活,成爲了皇太後身邊不可或缺的人。
其他的還有各宮的嫔妃、美人、夫人等等,果真是後宮佳麗無數。另外還有十幾位皇子、公主,這裏就不再一一描述了。
總而言之,這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皇家壽筵,首先由皇帝、皇後攜太子恭祝皇太後身體康泰、萬事如意。緊接着就是薰貴妃懷抱着澈兒上前請安了,看得出皇太後很喜歡澈兒,摟着他的粉臉親個不停。那澈兒也真是喜人,不停的咯咯笑着,把整個喜筵的氣氛推向了歡樂的海洋。而下一個請安的居然就是我,一邊納悶的向前走着,一邊想:我的地位有這麽高嗎?
“安妃恭祝皇太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這樣說可以吧,電視上人家都是這麽說的。
“你就是安妃,擡起頭來。”皇太後望着我,命令道。
幹嗎?我不由得擡起頭,望着這個有着至尊地位的女人。
喜筵上原本熱鬧的聲音此刻也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望着跪拜在地的我。
“你就是安芷煙對嗎?來,過來坐在我的身邊。”皇太後眼眶濕潤了一些,有些激動地說道。同時,她還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端坐在下面的淮南王,那目光裏飽含了作爲母親的安慰與歉意。
不得已款款走上台階,來到了衆人矚目的位置安坐下來,皇太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很低的聲音問道:“能讓我看看先皇的黑、白雪豹闆指嗎?”
她怎麽知道的?我有些不解的想着,哦,想必是淮南王告訴母親的吧。“當然。”我順從的将脖子裏的皮繩解下,小心翼翼的遞到了皇太後的手中。
“呼,”皇太後從胸腔内擠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強抑着内心的悲怆:“我以爲,哀家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看到這對闆指重新相聚了。煙兒,”她用慈愛的目光望着我低聲說道:“你是神奇的,我傾盡一生也沒有做到的事,卻在你的身上實現了。”
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聽我說,”她用隻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寰兒會把這個黑玉闆指送給你,這代表在他心目當中,你絕無僅有的地位。我可憐的寰兒一生都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心裏無時無刻不想着要奪取江山。現在,你又入宮成了妃子,這新仇舊恨讓他怎麽能化解!所以,今晚寰兒會作出驚人之事,我無法勸解,我也勸不住,煙兒,你要想辦法,不能讓皇帝察覺一丁點,還要化解今晚的殺戮。你,聽懂了嗎?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兩個兒子相互仇視、相互殘殺!”
剛說完,昭帝便伸過手将我拉了過去:“母後還是趕快宣布壽筵正式開始吧。别讓大家等急了。”
“皇上說的是。”最後深沉的望了我一眼,然後轉向衆人宣布宴席開始。霎時,整個宮殿内觥籌交錯、歡語交織,人人臉上都浮現着喜氣洋洋的神情。
“來,給你吃一片蜜汁羊腿。”昭帝伸手遞過來一片烘烤的金黃、滑嫩的肉片喂我。可是我卻毫無胃口,感到一陣惡心伸手推開了。
“我不想吃。”無力的對他說了一句,便不由自主地望着下面的淮南王。隻見他握緊酒杯的手青筋畢現,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簡直要把我穿透一般。
“是因爲皇太後跟你說了什麽嗎?”昭帝轉而把肉片塞進了自己的嘴裏,若無其事的大嚼着:“小璃兒不必擔心,你在我的身邊很安全。一會兒,你就等着看好戲吧!”
他都知道!我突然間對身邊的這個男人心生恐懼與敬畏。果然是天下無雙的昭帝,洞悉所有的陰謀卻還能穩坐于王位之上靜候着魚兒上鈎。是啊,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我脖頸之上的兩枚闆指恐怕早就被昭帝知曉了,可是他卻能一直隐忍不說。天!身邊的這個男人究竟有多麽深沉的城府?自己的親弟弟想要取而代之,難道他有的隻是除去心頭大患的興奮,沒有一絲痛苦、煎熬嗎?
寰,怎麽能這麽傻,以爲自己可以取代皇帝哥哥呢!
一場喜筵頃刻間成爲了對我的考驗。
我怎麽去化解?現在坐到寰的身邊去勸阻嗎?我是安妃呀!
可是,我還能怎麽做?
坐在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我卻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渾身上下急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禮官走上前來報:“榮華夫人特意編排了一段舞蹈,想要給皇太後的壽辰助助興。”
還不等皇太後答應,昭帝立刻命道:“難得榮華夫人有這份心,準了。”皇太後的臉色一變,卻也不好再說什麽。
素華?她也來了?我吃驚的望着身穿華服,躍然起舞的素華。不祥的預感浮上了心頭:難道她就是今晚的刺客?這,可是死罪呀!
隻見翩然舞動的素華身姿綽約、蓮步款行,婷婷袅袅的轉動到薰貴妃的面前,笑盈盈的變出了一個可愛的虎頭帽,戴到了澈兒的頭上。她的身形迅速,我根本看不清她是從哪裏變出帽子的。
緊接着,她順階而上,舞動到皇太後的面前,用手一掏,不知道從哪兒就拿出了一個碩大的壽桃恭敬的獻給了太後。此舉立刻博得了在場所有人熱烈的掌聲,宮殿之内到處充斥着叫好聲。
順階而下,她緊接着又朝着昭帝所在的位置盈然而上。所有人都笑盈盈的望着如精靈般的素華,期待着她的下一個驚喜。
我腦中警鈴大作,緊盯着素華越來越近的身影的,渾身緊張顫栗的無法描述。隻感到的昭帝的手伸了過來,堅定有力地握住了我的冰冷。
素華越來越近的臉清晰的浮動在眼前,我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動了。就在她準備拿出下一個“驚喜”的時候,我的小腹突然傳來一陣痙攣的劇痛,感到一股溫熱從身下流出!
“啊!”我痛得抱住小腹大喊着,于是,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笑容都凝固了,素華的身影也定住了。所有的人都啞然的望着我,不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璃兒,你怎麽了?”昭帝抱住我緊張地問道。
“我,”強忍着痛楚,斷斷續續的說道:“肚子,很,很痛!很痛!啊!”好像流失了什麽,我的額頭滲着黃豆大的汗珠。
“太醫呢!快上來!快呀!”昭帝急忙大叫。
“來了,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太醫踉踉跄跄的來到我的跟前,緩慢的跪下身子,将手搭在了我微弱的脈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