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宋雲重二人手拉着手攀着樓梯回到我處在三樓的家門前,才松開緊扣着的十指。在我按門鈴等待開門之時,宋雲重注意到了我爸爸貼在門兩邊的春聯。那是他在前幾天幫我們賣春聯時他所說出的上聯:“雲借風上重霄九。”我爸爸回來後對出了下聯“運憑福到滿門盈”作爲我們春節的門聯,貼在了家門前。
吃飯的時候,宋雲重對我父親說:“伯父,想不到我自己想出來的上聯都對不出下聯,你就那麽一眨眼之間就給對出來了,好多東西真想請你多多指教才行呢!”
我父親自然很樂意與宋雲重暢談關于文學之類的東西了,特别是諸如對聯呀古詩詞這方面的偏于古老的比現代文深奧的文學了。因爲我父親一直都認爲,現在的年青人對于這中國文學之中的這一古老文化遺産所知并抱有興趣的,已是鳳毛麟角了,想不到竟然會給他碰到一個,而且還是他女兒的同學。他曾經常在我的面前歎息說當代的真正詩人恐怕隻有我們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才算得上了,現代的白話體詩歌,他說充其量不過是詩歌而矣,沒一點古詩詞的味道。所以他自我小時候開始認字時起就教我唐詩宋詞元曲子等,其目的或者就是讓我成爲又一個李清照之類的“生當作人傑”之中的人傑吧?無奈我沒有這方面的細胞,任其如何啓蒙調教以及填鴨式的灌輸,但我就是冥頑不化。雖然很小時候我就能背許多的唐詩宋詞元曲子,但到他認爲應該對這些古詩詞能夠精辟解讀的年齡之時,我還是搞不懂“枯藤老樹昏鴉”(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教我讀“枯藤老樹昏鴉”我讀成“姑婆老眼昏花”而氣得他暴跳如雷)與“小橋流水人家”這兩句我認爲風牛馬不相及的句子,爲什麽非要放在同一首詞裏面不可。他從此便感歎他的才學後繼無人了,也從此不再對我灌輸他的那些古典精華了,唯有獨自陶醉、獨自捧着書本與前人們在字裏行間互相溝通、感知了。
如今讓他遇上宋雲重,竟然也是如此沉迷于古體詩詞,就不得不令他喜出望外了。因爲宋雲重對于這一方面的知識非但懂,而且能有許多精辟的見解以及另僻蹊徑的感悟。這才不得不令我父親對他另眼相看,并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了。
我媽媽看着他們兩人一直不停地探讨不停地切磋,并不時裝作不經意地瞟我一眼,當然她每一次看我時,我的心思以及眼光都是在宋雲重的身上,等到發覺媽媽在看我時,才假裝是在聽父親和宋雲重在談論某個句子一般,然後又掩飾地扒兩口飯。
我父親因爲有了與之探讨的對象,吩咐我媽媽擺出了久違的酒杯,
并且非要宋雲重也喝上一兩杯不可。我提示爸爸說宋雲重還要開車回廣州去,我爸爸卻說還回什麽回,就睡這兒行了。我問住這兒他睡哪兒時,我爸爸說他就跟我睡,你跟你媽媽睡。
這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了。
這頓飯吃了好長的時間,直到桌上的所有菜肴都被我爸爸與宋雲重
的酒給下掉了,我爸爸還說要我媽媽再炒一兩個菜時,宋雲重說再也不能喝了,并說雖然酒逢知己千杯少,但總有個多的時候呀,不喝了不喝了。以及我母親的從中“作梗”不肯配合,我父親才作罷。我與媽媽才得以收拾碗筷打掃桌子。
細心的母親暗示我給這一對“活寶”端上醒酒的參茶!我遞茶的時候手被宋雲重調皮地暗暗捏了一下,于是我便知道,他沒有一絲醉意,
倒是我們二人這麽互一執手,我發覺他眼中的醉意比他喝酒的醉意還要多還要濃。
宋雲重或者真的是對古典詩詞有着特别的僻好,并不是爲了敷衍讨好我父親,從接下來的事中我才得知道。而在這之前,我卻是認爲他與我父親談了這麽多,是完全爲了讨好我父親、是爲了給我父親一個好印象以便日後容易接近我而矣,所以我一直都提心吊膽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怕的就是他一時得意忘形而對不上我父親的話茬露出馬腳。但是我錯了。
宋雲重端過我遞給他的參茶,呷了一口之後,擡頭發現了挂在牆上的我父親手錄的“春夏秋冬”四個條幅。
條幅裏錄的是四首回文詩。在我的印象中,這幾個條幅挂在這牆上
應該有三幾個年頭了,我所知道的隻是這詩中的字句是可以順着讀也可以倒着讀,而字意仍然不變之外,再沒有什麽其它了,至于這幾首詩的作者是誰,是哪個朝代的人,對于我都是不感興趣的事情。直至他與我父親的一番對話,才令我對這幾首我看了幾年的詩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當時我父親杜本冠見宋雲重端着茶杯站在這幾個條幅前端詳着,還以爲他是在欣賞他的書法,并沒有什麽在意。但當宋雲重說出了那句話之後,我父親杜本冠就不禁更加對宋雲重刮目相看了。
“伯父,你也喜歡研究十言詩嗎?”當時宋雲重如是說。
什麽是十言詩,對于我自然是一竅不通不知爲何物,但對于我父親夏本冠來說就不同了。原來,這牆上的幾首回文詩,又稱作十字詩。因爲這不但從頭到尾往複回環,讀之成韻,而且一首詩中隻有十個字,在這十個字之中回環出來,故又稱十字詩。我是不知道的,我父親自然知道。
我父親因爲知道,所以他聽了宋雲重能夠說出這典故而覺得吃驚。因爲我父親一直都認爲現今的年輕人,縱使有才學,那都是體現在現代科技、電子、計算機方面,再不就是對經濟金融貿易等領域,象宋雲重對于古詩詞能有如此興趣并有如此造詣,已經是很難得的了,但就算如此,他仍然沒有料到宋雲重連十字詩這種詩體都知道,就更加有點驚喜莫名了。
這牆上的四首十字詩,原來是清代女詩人吳绛雪的名作。現在爲了述說方便,錄之如下:
春:“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夏:“香蓮碧水動風涼,水動風涼夏日長;長日夏涼風動水,涼風
動水碧蓮香。”
秋:“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淺水流;流水淺洲沙宿雁,洲沙
宿雁楚江秋。”
冬:“紅爐透炭炙寒風,炭炙寒風禦隆冬;冬隆禦風寒炙炭,風寒炙炭透爐紅。”
當下我父親杜本冠說:“研究倒說不上,隻是覺得這十字詩十分之奧妙,頗耐人尋味。但這種詩體有一定格式,約束大,創作不易,曾經嘗試過創作這種詩體,但終究沒能成篇,慚愧啊慚愧!”
酒喝得已有六七分醉的人的話比平時就是多,一般都不會将自己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而不成功的創作之事訴之于人前的我父親杜本冠,竟然會在一個比自己小二三十歲的與他的女兒同齡的宋雲重面前說了出來。
以至于宋雲重說了一句他卻在不久前寫過一首十字詩但怕寫不好請我父親祝本冠指點一下的話時,我父親還以爲宋雲重也是如他一般酒喝大了所以說話也有點大言不慚了。
但我卻是相信的,不爲什麽,我的直覺告訴自己,宋雲重是真的有這個能力,而且他肯定沒有醉,肯定比我父親清醒得多。雖然我父親隻是精神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态,醉是沒有的。當然,精神太亢奮有時也會沒有平時沒喝酒時清醒沉着的。
宋雲重卻隻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父親就非要宋雲重把他所說的自己寫的十字詩寫出來,看象不象個十字詩的樣,并鄭重其事地要我母親尤翠蘭把紙筆拿出來擺到桌面上來。
我母親也有點不相信也以爲宋雲重喝多了亂說的,所以沒有去拿并勸說她丈夫不要跟小孩子較真。我卻屁颠屁颠地跑進房中将我父親的文房四寶拿了出來,擺在桌上。
在我父親的注視下,宋雲重于是在紙上寫了十二個字:“笑靥媚生笑靥嬌綻美比桃梅”。
我父親于是在這十二個字前端詳了起來。我雖然不懂這十字詩,但也知道那“笑靥”二字自然是标題,而後面的這十個字才是真正的内容所在。
我父親看了這十二個字大約有一分多鍾之後,不禁拍案而起。請不要誤會這個拍案而起,我說的并不是指我父親發怒的拍案而起,而是拍案稱奇或者拍案叫絕而起立的那一種拍案,至于是稱奇還是叫絕,那就不怎麽好區分了。當然這兩者的最終意思是基本相同的。
當時我父親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說:“好,好一個‘媚生笑靥嬌綻美’,我敢說,這首詩,就算放在古時候,放在吳绛雪的這首公推一枝獨秀的‘夏’詩面前也是毫不遜色,是可以真的梅桃比美,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這首詩有點似曾相識,是不是你這小子剽竊前人的心血結晶呀?”
宋雲重笑了笑說:“在伯父面前,我們做晚輩的哪裏敢呀!哪裏瞞得過伯父你呢?隻不過我的這一首笑靥的确是在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詩中感悟出來的。”
我父親這才點了點頭說:“所以說我老是覺得有點好象見過的感覺。你的這首十字詩,其實還可以改成七字詩,其意境更加簡潔明了。”
“請指教。”宋雲重謙恭的說。
“媚生笑靥美如梅。”我父親執起筆,在紙上也寫下了這幾個字。然後我父親說,“怎麽樣?隻不過我這才是真正的剽竊了你的創作了。”
我父親此時經過一段時間的喝茶之後,酒意已是消退了許多,精神已是沒有當初那麽亢奮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語氣也已經差不多回複到了平時說話般的沉着與閑緻。
他二人一直都旁若無人地在那兒咬文嚼字,完全把我們母女二人不放在眼内。我媽媽當然沒有什麽,她隻是自顧自地在那兒看她的電視。但我卻是與宋雲重讓人心醉的戀愛才剛剛開始,每一分每一刻似乎都想與他厮守在一起還不夠的,哪裏耐煩得了我父親沒完沒了地纏着我的宋雲重不放呢?我不斷地朝宋雲重打眼色,可這笨瓜不知是真喝多了還是沒看到,還是故意不理我,反正他也是意猶未盡地與我父親聊個沒完。
而我看着桌子上的這十個字,就是不懂他們的這十個字與我的愛情有什麽關系。
于是便抗議道:“你們說來說去,這十個字有什麽好研究的?我怎麽就看不出它能成一首什麽驚世駭俗的詩來。”因爲當時我仍然未能讀懂這十字的奧妙呢!
我父親笑着看了我一眼,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了一首詩。不,應該說是兩首詩。在“媚生笑靥嬌妍美比桃梅”下寫道:
“媚生笑靥嬌綻美,
靥嬌綻美比桃梅;
梅桃比美綻嬌靥,
美綻嬌靥笑生媚。”
在“媚生笑靥美如梅”下寫道:
“媚生笑靥美,
笑靥美如梅;
梅如美靥笑,
美靥笑生媚。”
如此一來,我才終于明白了這幾個字是如何的環回往複,也終于讀懂了這首詩的妙處。自然也就能觸類旁通,能夠把牆上的四首詩換轉寫成了“香蓮碧水動風涼夏日長”和“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等等了。
雖然我明白了這詩的妙處,但仍然覺得它與我的愛情沒有關系,當然仍不斷地朝宋雲重使眼色,到我父親去續茶水時,并偷偷地在他腰間狠狠地掐了一把。這笨瓜才假裝突然醒悟地對我父親說唉呀光顧着說都忘了時間了我得回去了我來的時候都沒有告訴家裏人呢他們一定很着急最不濟你們也得讓我打個電話回家告訴我家裏吧我家裏有電話你們呢你們這裏沒電話哦門口傳達室陳老伯那兒有是吧讓小姬陪我去打個電話告訴我家裏再說吧。于是我們才得以脫身溜之大吉。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首十字回文詩笑靥竟然真的與我的愛情有關。宋雲重對我說裏面的女主角竟然是我。他最初寫這首詩的沖動念頭就是因爲那次他們踢足球回來的路上,看見了我如花的笑靥在突然的回眸之間,給了他腦海中閃過了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詩句的契機,并且就此對我一見鍾情,偷偷的也從那時愛上了我,最後寫了這一首十字詩。想不到他竟然會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愛上了我,比我暗戀他還要早,真的想不到,因爲他這麽一個開朗活潑、給人印象是那麽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城府竟然這麽深,一直都沒能讓人瞧出什麽端倪。虧我還時常地那麽的留意着他呢,怎麽就不能早點發現他對我的心思呢?如能早點發現,我也不用那麽辛苦地對他朝思暮想了呀!
我知道這首詩是爲我寫的時候,已經是大二的暑假之時了。那時候我與方健的關系已經正式的壽終正寝了。當然我并沒有直接跟他攤牌,而是漸漸地疏遠,而且還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提起陳創,而且語氣也故意顯得親昵,讓他意識到我有個高中的好友,而且還是帶點“那種”意思的一類。但我沒有讓我與宋雲重的關系曝光,免得陷雲重于不義之地,讓人說他撬别人的牆腳,令到日後方健與雲重心裏有刺。方健又不是笨的,自然感覺得出我對他的虛與委蛇,我們的關系也就慢慢地朝着我預想的方向發展,随着他畢業的到來,也就慢慢的無疾而終了。而我與宋雲重的戀情,這才從地下發展到了地上,“光明正大”起來了。在暑假裏,每逢我們在一起時碰上他的同學以及朋友,他都向他們介紹我說我是他的女朋友。當然這都是在廣州時發生的事了。
那一次,他與他高中時的同學們組織去旅遊,當然也帶上我了。他對他如今在畫院讀書的一個高中時的同學說,要他替我畫一張回眸一笑的畫像,好配得上他寫的那一首十字詩笑靥。他的那畫院的同學自然要有我那回眸一笑時的笑臉印象才行,所以那一次旅遊時,他與宋雲重經常走在我的後面,偷偷地叫與我走在一起的他的同學講笑話等有趣的事,等到我開懷大笑時,突然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自然會突然在笑意盈盈時回過頭看他們了。一次次的,直到他的那個同學感到我的那回眸一笑的影像已深印他的腦中了才作罷。
當然這一切是在我事先不知道的情況下完成的,否則我才不會讓他們倆好象耍猴子一般讓我表演回眸一笑呢!那才是真正的浪費表情。
那次旅遊後的半個月左右,宋雲重便拿着畫着我燦爛的回眸一笑的笑容的油畫像,上面則題着他于春節時在我家與我父親一起讨論的那首笑靥:“媚生笑靥嬌綻美,靥嬌綻美比桃梅;梅桃比美綻嬌靥,美綻嬌靥笑生媚。”
于是我才驚喜地問,于是我才知道他竟然在那一次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四目交投時他就已經對我一見鍾情了,并且在那個時候就開始醞釀這一首笑靥,這一首開始時我還未讀懂、還一度在心裏抗議它的出現之時妨礙了我與宋雲重戀愛時間的十字回文詩了。
當下我自然感動得無以複加,心中升起了萬千的柔情,對宋雲重的愛更加的熱熾,就像大暑天時裏的驕陽之火,熊熊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