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門一打開,藍道行便見到徐晉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外,疲憊的雙眼還帶着血絲,應該是連夜騎馬趕了很遠的路。
徐晉見到由屋内行出來的藍道行,不禁愕了一下,後者卻稽首宣了一聲道号:“無量天尊。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徐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徐晉點了點頭,略帶調侃般道:“俗語說得好,百年修得共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藍道長,看來咱們的确有緣,至少是百年才修來的緣分。”
小道士清風不禁想起剛才王守仁所講的話,日後自己師傅和這位北靖王爺将有一番糾纏,于是忍不住反駁道:“徐公子,那隻是佛家之言罷了,我們道家不信因果,隻講造化。”
徐晉故作訝然道:“可是藍道長當日爲何稱佛道不分家?難道這麽快就改弦更張了,抑或是你這徒兒沒學好?要是沒學好,該一頓打。”
清風頓時啞口無言,藍道行哈哈笑道:“徐公子辯才無礙,小徒這是自讨苦吃,徐公子且進去吧,陽明兄還等着您。”
徐晉注意到藍道行稱呼王守仁爲陽明兄,看來兩人關系匪淺,點了點頭便邁進屋内,門外的藍道行随手把門給帶上了。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徐晉看到僵躺在椅子上,瘦得隻剩皮包骨頭的王守仁,亦不禁吃了一驚,脫口道:“王公何至于止?”
王守仁輕咳了一聲,不以爲然地道:“老夫風燭殘年,行将就木,北靖王爺何必大驚小怪呢!呵呵,老夫行動不便,便托大不起來給王爺行禮了。”
徐晉連忙道:“王公不必拘禮,還是跟以前那般叫我徐子謙吧。”
王守仁露出了一絲笑容:“坐吧,子謙能來看老夫,老夫很高興,聽藍道友提起,你們是在漢江遇上的,想必是從漢中乘船東行的吧。”
“正是!”徐晉道。
王守仁竟然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免得卷入京中的風波兩頭爲難。”
徐晉臉上微窘,看來老王雖然病重垂死,但頭腦還是十分清醒的,一下子就洞悉了自己的意圖,難得的是似乎并不反對自己這樣做,若是換了毛澄和石珤之流,估計能把自己的祖墳也給罵翻。
“晚輩的确不想卷入京中的風波,所以才借口順道回鄉探親。”徐晉坦言道。
王守仁道:“不違本心即可。”
“何謂本心?”徐晉反問。
“本心即天理,即良知。”
“什麽是天理?什麽是良知?”
“鬥轉星移、寒暑易節、花開花落、生老病死皆是天理,知善知惡是良知。”
徐晉劍眉挑了挑:“那什麽是善,什麽又是惡?”
王陽明微笑道:“隻在汝心,順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徐晉搖了搖頭道:“太過空泛了,有沒有具體标準?”
王陽明沉吟了片刻道:“有的,利己利人是善;利人不利己是大善;損人不利己是惡;損人利己是大惡。”
徐晉點了點頭道:“聽着有些道理,那利己卻不損人呢?是善是惡?”
王陽明微笑道:“順理便是善。”
徐晉失笑道:“又繞回來了,這理該是如何界定?”
“無需界定,人心即天理,無善惡之分,卻能區分善惡。”王陽明道。
徐晉聞言擡扛道:“既然人心無善惡之分,還天生能區分善惡,那爲什麽有人行善,有人卻作惡?”
王陽明笑道:“人心無善惡,但意念卻有善惡,如見孺子落井,則生恻忍,見鄰有妙齡處子,則生觊觎。處特定的外界情境之下,本無善惡之分的人心,卻會生出有善惡之分的意念來,生善念則行善事,生惡念就行惡事。這就是所謂的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王陽明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徐晉,繼續道:“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吾一生講學,唯“緻良知”三字,凡做事不違本心不違良知即可,一旦生出有違本心良知的惡意,應該盡快将其消磨掉,以免做出惡事來。”
徐晉沉默了,他部份同意王守仁的觀點,人的本心确實沒有善惡之分,但卻不是天生就能區分善惡對錯的,人們區分善惡對錯,隻會以自身的價值觀爲衡量的準則,而人的價值觀不是天生的,是後天耳濡目染形成的。
譬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六九等是封建社會的價值觀,而徐晉這個穿越者的價值觀卻是人人平等,不受封建禮教條條框框的約束,所以,那些護禮大臣覺得嘉靖做錯了事,但徐晉并不覺得嘉靖所爲有什麽大不了,隻因一塊神主牌的擺放問題就鬧得你死我活的,何必呢?
當然,如果說個人的價值觀就是本心,就是良知的話,徐晉這次故意躲避不回京的行徑确實也不違本心。
心安,自然就理得了!
所以在這一方面,徐晉是同意老王的觀點的!
王守仁見徐晉沉默不語,似有所悟,不由露出孺之可教也的滿意表情,輕扯了扯繩鈴,一名弟子便推門而入,行至王守仁旁邊恭敬地彎腰聽候吩咐。
王守仁隻是一個眼神,弟子便心領神會,行至牆角打開一隻箱子,從裏面取出一冊陽明心學的抄本奉給徐晉。
王守仁此時的呼吸已有點急了,道:“老夫畢生感悟都在此書中,便送與子謙留作紀念吧,若有所得,亦不枉你風塵仆仆趕來一場。”
徐晉連忙站起來接過緻謝,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陽明心學啊,在後世甚至火到日本去,被喻爲解決一切問題的思想哲學利器,回頭得認真拜讀一番。
此時弟子端來一碗水喂了王守仁兩口,不過後者眼中的光芒已經越發暗淡了,虛弱地道:“徐子謙,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就避得過的,藍道行這牛鼻子與老夫還算有些交情,日後不妨多點走動,于你或有裨益。”
徐晉心中不由感動,老王彌留之際竟然還想着提點自己,對自己這個晚輩可謂是不錯了,于是向着已經氣息奄奄的老王深深一揖。
王洪甫見師傅好像快不行了,急忙把其他弟子都叫了進來,藍道行師徒也進來了,大家圍了王守仁一圈。
看着目光漸漸渙散的師傅,衆弟子已泣不成聲,王洪甫湊到王守仁耳邊低聲問:“師傅還有什麽話要留的?”
王守仁咧了咧嘴,嘴角擠出一絲笑容,右手食指在胸前輕點了點道:“此心光明,夫複何言!”說完便安詳地合上了眼睛。
“師傅!”衆弟子齊聲悲呼,院子外等候的人聽到動靜也跟着恸哭起來。
嘉靖八年十月十四日,王陽明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庚縣青龍巷,雖然客死異鄉,但并不孤獨,沿途軍民均披麻戴孝爲他送行,深受百姓愛戴于斯!
徐晉待吊唁發喪後,又親自送了王守仁的靈柩一程,三日後才折返南昌與王翠翹會合,繼續往廣信府上饒縣而去。
而當徐晉還在返回徐家村的路上,藍道行師徒已經先一步趕到了徐家村,隻是稍微一打聽便尋到了徐晉父母的墳地。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徐晉這些年青雲直上,史無前例地當上了大明的異姓王,徐家的所有族人自然也跟着沾了光。
如今的徐家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山村,寬闊平坦的官道一直修到了村口,村子裏屋舍俨然,全是帶院落的大房子,而且村子的面積比當初大了數倍不止,人來人往,俨然成了一座熱鬧的繁華小鎮,每日慕名前來參觀“北靖王故居”的人絡繹不絕。
正因如此,藍道行師徒兩人的到來也沒引起多大的關注,他們稍微一打聽就摸到了徐晉父母的墳前。
隻是這兩師徒一見徐晉父母的那座墳,均是面色大變,幾乎毫不停留就匆匆離開了徐家村。
直到離開徐家村十幾裏,小道士清風才心有餘悸地道:“師傅,那兒分明是斷龍之地,生氣斷絕,徐晉父母竟然葬在這塊絕地之上,妥妥的絕戶墳,理應斷子絕孫才對,可是那家夥竟然活得好好的,不僅高官厚祿,嬌妻美妾成群,而且兒女滿堂,怪哉怪哉!”
藍道行面色凝重地道:“現在可以證實,此子确實經過高人逆天改命了,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世上竟有如此大能,生生将一個人的命格反轉過來,可怕可怕!”
小道士清風吐了吐舌頭道:“的确可怕,要是能見一見這位背後的高人就好了,稍微指點一下也能受益匪淺,不知這個徐晉前世修了什麽福,竟然遇上此等神仙人物,唉,爲什麽我沒遇上呢。”說完嫌棄地瞥了旁邊的師傅一眼。
藍道行賞了這小子一記爆粟,教訓道:“能遇到爲師已經是你小子十輩子的造化了,快走,别又遇上了那人。”說完飛起一腳踹在清風小道士的屁股上。
清風不爽地摸了摸屁股,邁開大步一溜煙跑了,把他師傅遠遠地甩在後面,還故意把塵土踢得老高。
藍道行吃了一嘴灰,氣得捂住嘴鼻大罵逆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