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此時，對付這老書生這等人物，李春來早已經很有經驗。
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辦法，自是‘逐個擊破’了。
不過，在分别審問兩人的同時，李春來也沒忘了全局的統籌工作。
一邊令田景那邊開始對‘萬物春’動手，一邊又令劉家大宅這邊的親兵，分出五十人去，控制這劉家鎮的幾個核心要道。
依照李春來親兵們的精銳程度，縱然這劉家鎮再出什麽變故，大框架卻也基本被李春來摁死了。
當李春來再次走進看押這老書生的房間時，老書生額頭上的冷汗早已經如雨下一般，渾身顫顫巍巍，幾乎快要不成人樣了。
俨然。
此時他也明白了李春來的手段。
“呵，老哥，你也是明白人，真以爲負隅頑抗，會有什麽好果子吃嗎？這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終究是會有報應的！”
李春來笑吟吟的來到他身前，點了一袋煙。
看着李春來看似悠閑，但恍如每一個動作都有深意般、吞雲吐霧的樣子，老書生不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饒是他早就在防備這一天，一直有所準備，卻又怎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更這麽急啊……
現在倒好。
上來一拳便被人給悶暈了，縱然有三十六計，又能奈何呢？
“你，你究竟是誰？！我已經是将死之人，可否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老書生沉吟半晌，忽然猛的擡起頭，咬着牙惡狠狠的看向了李春來的眼睛。
李春來一笑：“老哥，你這人，太較真啊。你可曾想過，被你處理掉的那些冤死之人，他們又何嘗不想死個明白？！”
“……”
老書生臉色陡然煞白，旋即止不住連連苦笑。
怎想到，他活了這大半輩子了，竟然不如眼前這年輕人更通透……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反駁什麽了，勝者王侯敗者寇啊，我輸了便輸了……呼，你問吧。我一直以來，也想找個機會，把我的故事說與人聽。所謂前車之鑒，後車之師。也希望後來人，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啊……”
老書生擡眼看向天花闆，充滿了看透世事的複雜。
李春來眉頭微皺，但很快便舒展開來，笑道：“既然你想說，那我問便落入了下乘，便還是有你來說吧。或許，我也能從你這個前輩身上，得到一些教訓。”
說着，李春來親手給他倒了一杯酒，笑吟吟的看着他。
“……”
老書生止不住極爲複雜的看向李春來。
到此時，他終于有些明白，他爲何會輸給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不過，他此時反而也放開了許多，端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酒，長歎息道：“此事真要說起來，還得從三十五年，我第一次走出柳家屯那個小村莊說起啊……”
……
這老書生姓柳，名吉。
出生在劉家鎮二十幾裏外，一個相當貧寒的小村子。
因爲父親早亡，他小時候和母親的生活極其艱難。
但正所謂‘關上了一扇門，卻又打開了一扇窗’。
自七歲開蒙，柳吉便展現出了強大的天賦，幾年過後，便已經是方圓幾十裏聞名的神童。
若是正常的節奏，按照他的天分和努力，未來登堂入室，顯然不是太過困難。
就算不能達到頂尖、高居廟堂之上的水準，混個中遊乃至中上，問題俨然并不算大。
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奈何。
這世間事，往往不是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
柳吉倒是想讀書，可，家庭條件不允許啊。
他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怎麽辦呢？
一切自然壓到了他母親的頭上。
他母親自然知道她兒子的天分與努力，饒是非常不想，卻也是真沒辦法了，隻能是去了壽光縣城，咬着牙幹起了‘半掩門’。
若是這般，日子雖是清苦，倒也還能過得下去，她母親有希冀，他也有寄托。
可惜啊。
天不遂人願。
這‘好日子’持續了沒有兩年，他母親便因爲與地痞無賴牽扯上，莫名其妙的一命嗚呼……
那時的柳吉，雖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郎，卻又怎能承受這等打擊？
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衙役們，肆無忌憚的在他母親的屍身前各種嘲笑他？
連帶多年辛苦經營積累的‘神童’美名，瞬間也要分崩離析。
那一刻，他徹底絕望了，已經到了這劉家鎮外的一個破廟裏，準備好了兩尺白绫。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改變他命運的人出現了。
這劉家鎮上的大戶，那位劉家的小姐，比他年長三歲，早已愛慕他的才名多時。
就恍如是無盡黑暗中的一道曙光！
天使降臨世間了。
劉家小姐對他的溫暖，讓他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勇氣，不僅更加刻苦的讀書，發憤圖強，與柳家小姐的感情也是與日俱增，私定終身。
然而這玩意兒，紙究竟是包不住火的……
他們的事情，終究還是被劉家小姐的父親發現了。
更可怕的是……
劉家小姐當時……已經懷有了身孕……
但那位劉家小姐的父親，顯然并未因爲女兒便改變決定，反而對女兒大加侮辱，并且，大肆派人抓捕柳吉，要他償命。
柳吉經過了世事的打磨，早已經不是當初的單薄少年，第一時間便選擇了跑路。
但這正是因爲此，讓他悔恨終身……
劉家小姐在他最難的時候，始終陪在他的身邊，給了他無盡的鼓舞和力量。
可，當劉家小姐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卻不像是個男人，隻知道自己跑路……
最終，劉家小姐不堪身心折磨，選擇用三尺白绫結束了生命，一屍兩命……
當柳吉得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之後！
而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也徹底的死了！
他開始改名換姓，仔細的調查劉家，很快，便是捕捉到了劉家諸多的黑.材料。
劉家之所以發家，跟此時很多大地主并無不同，訣竅便是‘九出十三歸’的印子錢。
簡而言之，利用各種天災人禍，對老百姓放債，然後，再狠狠收割！
特别是劉家小姐父親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割韭菜的問題了，而是直接要刨了韭菜根！
在民間，許多老百姓都對他們怨恨滿滿，卻是苦于沒有辦法。
但讀過書的柳吉顯然不一樣。
他已經逐步想好了複仇的計劃！
雖說當時劉家小姐已經死了，但她的那貼身丫鬟若蓮還在。
而因爲劉家小姐的關系，柳吉早就知道，若蓮也一直在偷偷的喜歡着他。
更關鍵的是，當初，本應該是作爲通房丫頭，随着劉家小家陪嫁的若蓮，因爲生的俊俏的緣故，早已經被劉家的那位公子哥霸占。
柳吉蟄伏許久，終于是趁着若蓮逛水粉鋪的時候，再次跟她搭上了關系。
旋即也從若蓮口中，得知了若蓮一個巨大的秘密……
她不僅被劉家那位公子哥霸占了，同時，劉家小姐地方父親，俨然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同樣經常欺負她……
這一來，兩個都沒有什麽依靠的年輕人，一拍即合！
他們先是設計活活的累死了劉家小姐的父親，将他掉在那座漢代什麽郡王的古墓裏鞭屍，旋即，又密謀使得那位劉公子上位，繼承了家業。
柳吉也是趁這個機會，化名王倫，成爲了這位信任劉老爺的幕僚。
接下來的事情便簡單了，兩人一起合力，欺上瞞下，逐步把持到了劉家的大權，把若蓮推上了主母的位置。
而那位劉公子，此時雖然還沒死，卻依然瘋癫了，成爲了他們圈養在地下的一頭豬……
說到這，柳吉止不住搖頭失笑，看向李春來的眼睛道：“年輕人，聽到這，你肯定會問，早在三十年前，我便已經完成了複仇，爲何，會變成今天這模樣呢？”
李春來眉頭緊皺，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點頭示意柳吉繼續說下去。
或許感覺李春來是個很好的聽衆，柳吉此時也徹底放開了，笑道：“無他！貪心爲一也，填不滿的欲望爲二也！”
說着，他又笑道：“年輕人，你肯定以爲，這兩者分明是一者嗎？爲何我還要分開來說？可能二十幾年前，我也會這麽想，但是，現在嘛。呵呵。你回頭一看，你上了這些台階，就下不來了啊！遙想當年，我和若蓮，隻想卷了劉家的财貨便跑路。卻不曾想，稍稍跟衙門那邊送了點禮，便是穩住了……”
“那時若蓮雖很害怕，我也很害怕，可仔細一想，帶着這麽多銀子，去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反而不定有這邊舒服。于是，我不僅開始巴結壽光這小縣城的衙役，而且開始巴結青州府的上官。可巴結得花銀子呀。想巴結真正的主事官，那更得花大銀子啊。然後，我還不能坐吃山空。畢竟，這劉家上上下下，也是小一百口子人呢？哪能怎麽辦呢？開源呗。”
“正巧有一年從從青州回來，發現，鎮子裏有不少人在聚賭……”
“老哥，行了，你的發迹史我不想再聽了。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老哥，你真他娘的是個人才啊！也正應了那句老話，當初的屠龍少年，如今，終究化爲惡龍了啊。”
李春來又給柳吉倒了一杯酒，卻是果決的打斷了他。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柳吉瞳孔猛然放大，旋即便止不住搖頭苦笑：“年輕人，想不到，想不到啊。我這一生，你隻用這區區一句話，便是總結了個透徹啊。呵呵，呵呵呵呵……”
眼見柳吉就要瘋癫一般，李春來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老哥，這地下大墓的勾當，是你操刀搞的嗎？”
柳吉也回過神來，頗爲得意的道：“那自是。說起來，這還是我在登州碰到了個白毛番鬼之後，才有的想法……”
眼見這厮又要吹起來沒完，李春來又制止了他，笑道：“老哥，若說實話嘛，你這罪行，死一萬次都不夠啊。萬死也難贖你的罪過！不過嘛。法不可恕，但情有可原！你，想不想跟你的相好若蓮，終究能善始善終？”
“嗯？”
“你，你什麽意思？你，你難道不想殺我了？可，你有那麽大的本事嗎？！”
柳吉愕然卻又說不出激動的看向了李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