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臉凝看他,久久不說話,他問:“看什麽?”
“爲什麽你每次都幫他解釋?如果讓我就此誤會離開,那樣......”
“那樣我就有機會了嗎?”他勉強笑了笑後又道:“若若,真不是我崇高,事實上在那段以爲你失憶的日子,我也不想做你老哥,可是沒有辦法,你那麽痛苦,那麽悲傷,我心裏揪得很,也跟着你疼。就如剛才,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就知你想岔了去,你那悲絕哀漠的眼睛,鑽得我心很痛。我能就這樣任你離開嗎?我不能。”
徐徐緩緩的聲音,帶着沉痛的音質,缭繞在耳畔。這個男人愛我,毋庸置疑,他以包容來成全我的愛,不止一次想,爲什麽我不愛他呢?他是真正許我唯一的人,即使曾有傷害,他也不是直接謀劃人,充其量隻是幫兇,并不是不可原諒,事實在後來點滴的相處裏,我已原諒他。
可是,我偏偏不愛他。愛情的世界,沒有爲什麽,隻有愛或者不愛。他看出我眼中的情緒,伸手将我拉入懷中,低歎着說:“若若,不要對我抱歉,你不愛我這件事無法改變,是我一開始就錯過了你,所以我隻能盡我所能來成全你的幸福了。”
那麽,你的幸福呢?我在心裏輕輕問。
忽又想到一事,擡起頭問他:“你在部隊裏是不是也遭遇打壓了?”許子揚說許家是棵大樹,樹倒猢狲散,隻要與許家相關的人,都不可能幸免。之前也提過許子傑的父親已經在c市政局退下,就是不知他受了哪些折難。
他勉強笑了下,“沒事,不過就是暫時轉職委任教官而已。”
曾經抗洪救險的指揮官轉職委任教官?我有些無法想象這是個怎樣的落差,雖然不太懂部隊裏頭的軍職,但想他應該也是到師長以上級别,真可謂一落千丈。笑容背後除去隐藏的悲恸,還有落寞吧。
“子傑,去給老爺子嗑個頭,要入殓了。”
我身體一僵,從子傑懷中退開,緩緩轉身。許子揚站在門堂口,身體斜在門框上,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腰背挺得筆直,眼底的倦色與悲恸像濃墨一般的沉重,整個人的氣質卻如冰淩一般的堅毅冷硬。似乎......有什麽變了。
對,眼神,他看我的眼神!波瀾不驚不至于,少了之前在省城時候的溫情。心往下沉,難道他又誤會我和子傑?轉念一想,又不是,他對子傑或許介意,但兩人兄弟情始終都沒變過,這就是處在他們中間的我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現在給我的感覺是整個人從内到外的蕭殺,這不光是針對我,而是骨子裏散發出來的。
許子傑越過我走到他身旁,想要解釋:“子揚,我和若若......”
“先去磕頭吧,别讓老爺子等着。”說完轉身就走了進去,灰沉的身影淩烈清冷,那逐漸走遠的空間,是否就是我和他心的距離?難道真是我錯了,不該惦念着過去,在他請求我陪同的時候拒絕。
子傑輕拍我的肩膀,勸聲道:“别難過,他隻是......對老爺子的去世自責,而且伯父也病重了,現在的他過得很辛苦。說起來也是我們這些子孫不孝,讓老爺子老來還要向人低頭求事,他堅挺了一輩子啊。”說不出的滄桑和無奈,其實他的心裏也不好受吧。
等他走了進去後,我依在門邊,看着許子揚和許子傑分别跪倒,重嗑了好幾個頭,然後起身轉入後屋,應是去入殓了。凝目在那張黑白照片上,年華的逝去在那張臉上隻添了皺紋,卻沒有消去傲骨,眼神瞳亮,銳利無比。
還記得當初兩人做戲起内讧,後來說被老爺子一頓抽,當時我還在心裏調侃這年代了還家法這麽嚴。再回頭想這些時,可體味出爺孫的情深,想必當初也是恨鐵不成鋼,不希望自己的兒孫上演兄弟阋牆。
一朝過後,他躺在那,咽下一生的辛酸。
死者已,生者痛。生離死别是世間形态,身在其中的人,體味的是刻骨的殇。
來祭悼老爺子的人很多,不管他走前如何落魄,也不管曾有多少人冷眼相待,但在死後,那些老一輩的退職幹部還是來得很多。許父病重倒下後,許子揚作爲嫡孫,與他叔父同列站在一旁,接待來祭拜的人。人群中,不乏有許家子孫,外系的,旁系的,很多,紛紛亂亂。
他的腰背很堅挺,隻在來人到訪時才微彎了行禮。
我站在訪客人群裏,默默靜望着他,餘有欣慰的是,他偶爾會擡起眼向我看來,仿佛怕我離開似的。突覺腰上有異狀,回過頭,顧卿微赫然站在我身後。她指了指外面,我漠然盯了她兩秒,轉過頭不予理會。
過了一會,她突然湊近說了句話,我倏然回頭,隻見她清幽而笑,随後轉身走了出去。遲疑了下,還是跟了上去,走出老宅時有頓了下,還是跟在她身後,一直到僻靜無人處。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再忍不住,急問出聲。
卻見她詭異而笑:“你猜啊。”頓時讓我暴走,恨不得上前揮她一巴掌,怒喝出聲:“顧卿微,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說子揚的爺爺不是病逝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剛才她在我耳旁輕語的一句話是:老爺子不是病逝的,想知道就跟我來。
可她卻顧左右而言他:“餘淺,你真的配不上他,當他深陷政局時,你安然享受所謂的自由;當他爲家族命運争鬥時,你是他護翼下不知疾苦的雛鳥,而當他筋疲力盡時,你卻不願陪在他身邊。這樣的你,哪裏值得他舍我而取你?”
我深蹙起眉,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說不說?”如果她是有意來說這些的,那麽我沒必要在這浪費時間。
詭異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臉上漾開,她忽然湊到我跟前,“有沒有覺得子揚變了?”
我微微一怔,隻聽她說:“你當我上次找你,是真要成全你和他?怎麽可能呢?我愛這個男人愛了那麽多年,從我最美好的年華開始,然後浮浮沉沉多載,幾乎耗盡了我的生命。當年在傳奇,我靜默地躲在遠處看着你和他相依,可知我隐下多大的痛才能任由這一切發生?時機要掌握得分秒不差,才能對他造成巨大沖擊,讓他對我心憐和摯愛。
遊戲裏,我赢了。回歸現實,命運将我和他牢牢牽系在一起,可偏偏出現了你。在不知道你是水雲軒之前,我對你還存着愧疚,也對他放心,可當發覺這件事時,我就知道又陷入了一個輪回的戰争。事實上,這一場戰我又赢了。卻哪裏想到,你用死亡将他對我的愛覆滅,他活在對你的愧疚之中,再也走不出來。
當得知你未死而失憶時,我告訴自己,還有機會,隻要你沒死,就有機會赢回他的心。他不過是迷途而已,可是他這一迷途,卻動了把我送走而真要娶你的心思,哪怕後來我血症發作,差點緻死都喚不回他的心。這時候,我就知道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
讓他看清你們之間的差距、隔閡,以及無法消融的傷痕。唯有将你們推到一起,才能讓那裂痕越變越大,有些事埋進骨血裏,根深蒂固,根本就無法消除。你們兩人在一起越久,問題就會無限放大,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他父親從裏面救出來,也一定不知道他每天過得有多辛苦,要看盡多少人的臉色,更不知道他每天笑着面對你已經快壓抑得窒息。
這些事就是你們的膿瘡,他越不敢給你看,而你就越發對他質疑,所以這次他回c市,我早就猜到你不會跟他回來。而老爺子的逝世,則在他心裏成瘡,他最脆弱、最難過的時候,你在哪裏?呵,餘淺,我終于等到了這天,你們終将成爲陌路。這一次,是他對你放手,然後,他就會知道,這個世上,唯有我最愛他,也唯有我最了解他。”
聽完她這一席話,我不知是該唏噓,還是對她敬佩。早知這個女人城府深到不下于許子揚,那年病房裏的一幕在後來間歇性地被重複記起時,就分析過整件事的前後。陰謀的背後,動機誰也不單純,隻是在當時我也沒了多餘的念想,隻覺得萬念俱灰。
現在來看,她不光是算計我,還算計了許子揚,當年她是有計劃的讓許子揚看到她最悲慘的一幕,引他動恻隐之心。後來又步步爲謀,緊緊抓住許子揚對權欲的渴望而替她報仇,無論是丁岚,還是我,都不過是她的墊腳石,也最終在那最後一役裏掃清所有障礙。
如果,那時候許子揚主動對我坦白整件事,結局會不會有所改變?這個問題我從不敢扪心自問,現在卻不由在心中問起。
沒有答案,因爲沒有如果的可能,如果兩字隻是個虛拟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