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生來就高貴的,走在雲端太久,跌下來時會疼,但那疼總得自己忍過才行。所以許夫人要走出那個旋窩,終究得靠她自己。
其實歸根結底,她的改變都是爲了自己兒子。許子揚在看到母親有如此變化後,不曾一次私下裏欣喜地問我是用了什麽辦法解開他母親心結的,我隻抿唇而笑。
可我的笑容終結于那天晚上回到家,發現房子内空無一人時。裏裏外外找了好幾圈,都沒找到許夫人的身影,去她房間翻查衣物和行李箱,也都在的。打許子揚電話又打不通,一直沒人接,不是設置了靜音,就是喝到昏天黑地了。
告訴自己要鎮定,可能隻是出去辦個什麽事,一會就回來了。但等到天黑,時針指向八點整時,都還沒見人,我坐不住了。不祥的感覺充斥我全身,一遍遍地撥許子揚号碼,終于在響到第十遍時,那頭接了起來。
“喂?淺淺?”沙裂的嗓音伴随着輕咳,他的咳嗽因爲酒精始終沒好全。我顧不得其他,隻長話短說:“你快回來,你媽出去到現在都沒見人。”
他回來得很快,進門時額上冒汗,“怎麽回事?”
“我下班回來就見家裏沒人,她的東西都還在......”
“爲什麽不打我電話?”他急聲打斷我,神色陰鹜又焦急。我深吸了口氣,不與他計較,隻道:“你看看手機,我打你多少個電話了,回家找不到她就給你打了。”
他一怔,随後說:“抱歉,是我太急了。”轉身欲走,我緊步跟上。到了樓下後,說好分開在附近找一圈,十分鍾後在樓底下碰面。可我沿着人行道,各個角落都查看了,也不見許夫人蹤影。回到公寓樓下時,發現許子揚還沒回來,就朝他的方向尋過去。
轉過一個彎,到得路口就看到他身影了,對着電話在與誰說着什麽。很快他面色大變地去攔車,我連忙跑上前,他看了我一眼,先後坐進了車内,報的是前方兩個路口的地址。等到從出租車内下來,就看到馬路中間圍了好大一群人,指着那中間在議論着什麽。
起初我還疑惑,但看到許子揚慘白的臉色時,忽然頓悟過來,不敢相信地看向那人群,不會是......沉濃的身影越過我,一步步往那走去,若仔細看可看出那垂在兩旁的手在微顫。心中湧出巨大的悲恸,如果許夫人出事,他要怎麽辦?
幾乎是帶着蠻橫地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面,果然是一起交通事故,車子翻仰在地,車後一大攤血,那處有沒有人因爲被車子擋住看不到,交警站在裏面維持着秩序,耳邊依稀有圍觀的群衆在說:“真是慘啊,那輛車直接從她身上壓過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救,看着像是沒氣了。”
許子揚定定地瞪着那車後的位置,兩腳抖的不行,卻不敢過去。我雙手插進他臂彎,扶住了他,當看清地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身影時,他再也忍不住,撥開人群沖到旁邊,撕心裂肺地吐起來。
我強抑難受在旁等着,直到他再吐不出時,才上前輕拍他肩背,卻被他往旁讓開了一步,躲掉了我的手。我怔在原地,他轉頭看我的目光裏是濃濃陰霾,我讀出了其中的意思,“你怪我?”直接開口問。
他側轉過頭,擡手擦了擦嘴邊,舉步就走,從未有過的冷漠疏離。
“許子揚,躺在那的不是她,你怪我什麽?”
他倏然轉身,眸中射出的是寒光熠熠,“你希望躺在那的是她?如果不是你提議打開心結走出去,她會一個人獨自出門?你知道嗎?我甯願她像以前那樣自閉固守,每天吃着安定藥過日,也不要像現在這般惶惶不安心驚膽顫地找不到她!”
話說完,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手機鈴聲大震,他接起後不過兩秒就沖向了路口,看都沒看我一眼坐進了一輛停在路邊看熱鬧的的士。等我反應過來,出租車已經揚長而去,我隻愣了一下,就坐上了另外一輛,讓司機緊跟上前面那車。
汽車開了很長一會路,都不見到目的地。從市區慢慢開進了郊外,等到車子停下時,我終于知道終點是哪了——看守所。
下車時,正好看到許子揚往看守所那邊跑,黑暗中有個男人身影迎了上來,仔細辨認才認出竟然是很久沒見的程磊。他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許子揚就往那邊跑了,我遲疑着腳步想跟過去,遇上程磊朝我這邊看來。
看守所門前的路燈算敞亮,他隻愣了一愣後就走了過來,“餘小姐,好久不見。”
我隻好停在原地與他寒暄:“好久不見。”目光卻仍向那邊飄,依稀可見那處有兩個身影,高的那個不用說肯定是許子揚。程磊在旁解釋:“子揚打我電話,之前有過一次許夫人獨自站在看守所門外的經曆了,我到這裏一看她果然在這,就通知他過來了。”
我們站了很久,才見許子揚環着他母親往這邊走,從許夫人輕顫的身子以及滿眼的紅腫來看,應該是剛哭過。他們徑自越過了我,連餘光都不曾給我一個,我側轉頭看那緊緊相依的身影,逐漸離我越來越遠。
原來,我與他們的距離,從未縮短過。
程磊有開車過來,他倒是沒把我落在那裏,上車時我看了看,坐在了前座。車内無聲沉默,可清晰聽到後座上兩人沉重的呼吸,一直到我公寓樓下,我獨自上樓時,聽到許子揚在身後與程磊說着話。
進門後,把門輕輕掩了下,直接走進了卧室,倒頭躺下。
沒過一會,外面就有細聲傳來,是他們進來了。接着腳步走動聲,直到旁邊的客房門被關上,屋内陷入了窒息般的甯靜。胃又隐隐抽痛了,是神經過度緊張,也是晚飯根本就沒吃幾口,卷縮在一起,将被子蒙過頭。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在拽我被子,以爲是做夢,使勁揪住,與那人做着拔河,但最終不敵對方力氣,被子被揭開。昏暗中眯開眼,黑漆的身影在我頭頂,看不清臉面。我翻了個身,背轉過去,閉上眼。
可他卻不放過,将我從床内拉拔起來,貼着我的耳朵吐息:“我熬了粥,吃了再睡。”我稍稍睜開了些眼,往床頭櫃上飄,果見那裏放着一碗白粥,上面撒了蔥花。我不作聲,輕掙開他,坐直了身體,端起粥開始喝。裏面加了鹽,不算難吃,但有點熬糊的味道。
很快一碗粥見底,抽痛的胃舒服很多,我又倒頭在床。卻沒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他就坐在床沿,過了好一會才聽他道:“淺淺,對不起,剛才我是太急了,所以才......”
所以才什麽?我唇角掀起嘲諷的弧度,連他都難自圓其說下去了吧。人家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他不至于到貧賤,我和他也沒成夫妻,可是那深濃的哀卻滾滾而來。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是她母親不出這事,早晚也會有此一劫。
根本就是理念不同,我認爲對的,他未必就持相同意見。就拿他母親來說,他認爲隻要她能夠安甯度日就好,哪怕給她配安定藥,也不是什麽大事,或者說這是他們母子相處的戒律;而我卻妄自尊大地試圖打破這戒律,所以一旦有事發生,矛盾沖突點全聚集到了我身上。
我将臉埋進被子裏,低聲道:“許子揚,我很累,想睡了。”是真的累,人累心也累,有誰在努力付出後卻得不到回報,而且不止無回報,反而得來怨怪時,會不覺得累呢?
身後一重,一隻手臂環住了我的腰,将我拉進了他懷抱。他緊緊抱着我,聲音有強抑地嘶啞:“淺淺,你不要這樣,我是當時被吓壞了,以爲那車禍裏出事的是我媽。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恐懼,哪怕後來在看守所門口找到她,我心裏都覺得惶恐不安。這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她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天,我父親進去到現在,她一次都沒瞧上。
無法想象她的心裏有多焦慮與枯竭,剛才她隻哭着說想離父親近一點。我聽着特别心酸難過,可我不能有情緒,還隻能安撫着她。走出房門時我就隻想到你,想跟你說說我的感受,想跟你道歉我的态度,卻發現你蜷曲在床,手揉着肚子,就知道你定是胃炎發作了。趕緊去熬了粥,這中間前前後後進來看你幾次,你都睡着,不知道我有多心焦。
你知道我最怕什麽嗎?最怕的就是你滿身都透着拒絕的冷意,原本自己的情緒不想講給你聽。可我若不講,你又要将我推到心門之外了,我好不容易才能站回你身旁,你不能又因我一次過錯而将我判死刑。”
早知道他巧舌如簧,可仍然不能控制冷硬的心,又在逐漸柔軟。他在耳旁絮絮叨叨地講着這些日子的窘迫與困境,就如當初我動盲腸炎手術後他睡在旁邊床上那般,沒了硝煙紛飛,隻剩細細的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