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左一右地把母親攙扶着回到家,長輩們連忙出來探問情形,在看到我活生生站在眼前時,都擦了擦眼睛,面露不敢置信。将母親安置在床,想去攪把毛巾給她擦擦臉,可她半閉着眼緊緊拉住我的手不放,嘴裏喃喃:“小淺,我的小淺。”
“那陣子剛來噩耗時,她就一直是這樣,幾度哭到昏厥過去。後來情緒穩定些,我陪着她一起去了趟那城市,她抱着墓碑不肯放,一直喊着是她的錯,不該讓你一個人在外闖蕩。這兩年,她總會一個人偷偷抹眼淚,那是在想你啊。”繼父在旁既感傷又感慨地說,回頭去看時,竟發現他眼中也有淚光。
我又有淚意了,回轉目光去看床上的母親,心萬般痛楚,她是我最最珍愛的人。
當初許子揚設下的那場陰謀,我可以原諒他爲愛而算計,唯獨不能原諒的是他們爲愛而自私的拉上了我母親,車禍、尿毒症,這一個又一個可怕的陰謀,看似對人沒實質的傷害,卻讓母親置身在病魔的恐懼中,使她以飛快的速度變老。
但這些都抵不過我的“假死”,歸根結底,一切的根源都在我。是我有與常人不同的血融,是我把母親連累,最後還讓她置身悲恸難絕。
“小淺。”繼父在後低喚着,“拿毛巾給你媽擦擦臉吧,你也是。”
我感激地朝他一笑,一點點幫母親擦淚痕。很早就知道,這個老實的男人是個好人,他待母親是真的好,不管病痛真假,他都始終如一地愛護她。而此時我更加對他感激,悲恸的日子,因爲有他在身旁,母親才能撐過去的吧。
沒過多久,母親就回轉了神,目光緊凝在我臉上,一遍一遍地看,像看不夠似得,完了歎息着問:“小淺,快告訴媽,這是怎麽回事?”
我将在來時路上準備好的說辭講了出來,隐下那段過去,隻說自己确實出了車禍,然後被許子傑秘密藏了起來,那段時間車禍後遺症引起失憶,忘記所有事,直到前陣子才記起來。這是事實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卻也是最好的解釋。
母親聽完後唏噓不已,遲疑着問:“那個許子傑是不是也喜歡你?可是子揚怎麽辦?那這兩年,他一直都以爲你......”
很奇怪,再聽到那個名字時,心中不會起任何異樣。在母親心裏,對他一直都很看重,也是一直以爲我在外有他照顧所以才能放心。我伏下身子,輕靠在她旁,“媽,事情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能要求别人等我兩年,何況那時的我......現在他已經有另外的愛人了。”
母親愣了愣,随即側轉過來環住我,把我的頭摟在懷裏,像小時候那般低聲安慰:“沒事的,小淺,是你和他無緣,會好的,隻要活着,會好起來的。”她的聲音裏有着對我的疼惜,暖暖的,我又濕了眼眶。
到底是母親的懷抱,讓我生出嬌念,容易觸動情懷。
一住下來就是兩月,适逢五一長假,小斌竟是回家了。他看到我時,很是驚了一跳,随後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餘淺?”我頓時就笑了,這小子也快大四畢業了吧,怎麽還跟個愣頭青似得。
飯桌上不知怎的提起了前陣子藏區的新聞,小斌立時來了興趣,誇誇其談地講着那些經由絡傳播出來不被報道的“内幕”。通常這類事因爲對時局有影響,不會太過公開性地報道,這也是爲何要武裝戒嚴和全面封城的原因。
可絡的力量太過強大,總有一些不爲人知的事被揭開。
我在旁始終含笑聽着,沒有插話,暗想如果小斌知道他現在講述的我都是親生體會,親眼看到過的,不知道他會是什麽表情。
晚飯過就回了老屋,坐在院子裏仰頭看星空,忽然腦中有了某人的影像。這段日子,想起他的次數很少,我在以一種自我修複的方式學着遺忘。今天可能是被小斌提起了藏區暴民事件,禁不住有些感慨。
轉開思緒,看時間不早,就起身進屋洗漱準備休息。躺上床時,不知哪響了聲炮竹,然後窗外竟飛閃着璀璨的煙花,這情景倒像是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除夕夜。
猶記得那一年我也是一人在老屋内,緊握着手機等待電話,一直到零點之前,等不過心焦,然後撥了電話過去。聽着他的聲音,一起倒數新年,最後高喊......那時我是多麽倦愛着那個人,而今回想時隻能慨歎人生無常,心還會痛,怨還存在,但卻能慢慢平靜下來。
這算不算是自己對自己沉澱後的升華?
手機忽然在枕邊震動,喚回了我的神思,看了眼屏幕上陌生的号碼,遲疑了下按下綠色通話鍵貼在耳旁。“喂?”對面沉默,心有所感,我也沉默了,隻聽着耳畔深淺的喘氣聲,後來“嘟”的一聲長音,挂斷了。我笑了笑,将手機放回枕頭下。
閉眼,安眠,無夢。
是到了八月份才跟母親辭行的,在家滞留了近半年,母親的心緒也已經平複。我也是到了該爲自己打算的時候了,這段日子想得很透徹,許子傑說得沒錯,老師是我喜愛的職業,不管進那所學校的初衷與根源,既然還存有一個機會,沒必要放棄。就是不知道隔了這麽久,那個機會還在不在。
而人一旦妥協了一件事,那麽别的妥協起來也不覺得困難了。我打算入住回那個房子,一來那裏離學校近,二來在省城找租屋價格不菲,這在之前就已領教過,三來我的存款在揮霍中快見底了,人還是要生活的。
可能人真的會改變,多年前他要把房子留給我,我清高地揮揮手說不要;不久前我看到房産證上是我的名字,諷刺地冷笑;年前機場最後那一面,許子傑遞給我鑰匙,直覺想要拒絕。反而是回鄉後,思緒沉澱,一切都想通了。
對自己好一點,因爲一輩子不長;對身邊的人好一點,因爲下輩子不一定遇見。既然沒人愛我,那麽唯有自己愛惜自己。
母親很是不舍,但她知我性子,我答應她每逢寒暑假都回來,她才應了。走進車站時,回頭凝望,竟也生出依戀,皺紋滿布的臉,兩鬓的白發,應了那句時光匆匆,她是真的老了。
暗自告誡,今後一定常回來。
幾經輾轉,重新踏上那塊土地,先去了學校辦手續。校長見到我時表情很驚訝,但态度很誠摯,十分歡迎我回歸,不管因爲什麽,入學複職不是問題。等安排妥當後,才離開學校往公寓方向走,腳步有些遲緩,倒底還是忐忑的。
畢竟那個地方,曾與他住了好幾月,會不會在看到還留有他痕迹的地方,心有顫動?可當我把鑰匙插進孔内,門旋轉而開時,之前的擔憂都變成了多餘。
屋内重新裝潢過,布局改變了,家電也是新的,别說留有原來的痕迹,我都懷疑是否進錯了家門。不由自主推開房間門,原來的主卧仍是那間,客房卻是被改成了書房,電腦擺放在書桌上,但不是原來那台。
回轉客廳,這個屋子的格調基本以舒适爲主,并不奢華,是我喜歡的那種感覺。發現那邊桌子上放着什麽,走到近處一看,是房産證和一把鑰匙,是原本在他那裏的那把備用鑰匙。
曾經,我的那個租屋,一直忘記問他要回備用鑰匙,後來給了他可乘之機。現在再不用擔心了,但我還是決定換鎖,要斷就斷得徹底點吧。
剛才已經留意過,原本屬于我的書本和沒帶走的衣物等,都被擱置在了一個收納箱内,而屬于他的一樣都沒落下,基本可以說是了無痕迹。他收整得很徹底,也足以表明當時做這些事的态度。經過這半年沉澱,倒不會覺得怎樣,如此甚好。
将鎖換了之後,原想将兩把舊鑰匙扔掉,後來想了想還是拉開抽屜放起來,卻發現抽屜中有個紅色盒子。大緻能料想是什麽,果然打開後見銀光閃耀,那塊佛牌安靜地躺在裏面。兜兜轉轉,這個牌子還是留了下來,不想去猜測什麽,把鑰匙放在裏面,蓋上盒子,也關上了抽屜,就此塵封。
沒過幾天就開學了,我又正式投入了教育事業。重回學校,濃濃的書卷味撲面而來,老師們和藹的笑,孩子們天真爛漫求知的眼,一切都安好。
再遇林翔并不是在醫院,而是某日清晨的學校門口。他送一個男孩來上學,可能本不打算停車,正好我走到校門口,向那邊望了一眼,原因是那男孩正是我們班上的學生。目光碰撞,均愣了一愣,随後他停車下來。
“你又回來教課了?”
我留意到他用了個“又”字,挑了挑眉後笑答:“嗯,走了一大圈,發現自己就是個教書匠的料,其他領域都見光死。”
話一落,他就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