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信苦笑道:“不是有意瞞着諸位,實在是無從提起啊。”他說的是實話。若是在京裏,誰家子弟打通任督二脈,都會第一時間禀報族中長輩。族中也會大擺宴席,遍邀各閥前來觀禮,慶賀本族誕生新的地階宗師。
但陸信晉級時是在餘杭,且當時還是千夫所指的狀态,沒人問津,他也不願意聲張,所以一直無人知曉。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總不能一回京就吆吆喝喝,逢人就說我晉級了吧?
“别說那些沒用的,反正你得請客!”陸偉哈哈大笑道:“天大的好事還瞞着我們,看不把你灌到桌子底下去!”
其餘幾位執事也紛紛上前道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替他高興,也有那麽幾位,頃刻就把他化爲需要提防的對手,準備回去好好琢磨一下對策!
爲了維持家族昌盛,尚武精神決不能丢。是以各門閥都不約而同的規定,隻有地階宗師才有資格擔任執事,而隻有執事才有資格競争閥主之位,幾乎沒有例外!
雖然不是說地階宗師就一定可以擔任執事,但隻要晉升宗師,就會被視爲執事的當然候選。甚至不排除,閥主和長老們會用其替換掉不稱職的執事。
之前,陸閥恰好隻有八位宗師,對應八大執事,剛好一個蘿蔔一個坑,是以毫無競争壓力,但陸信這一異軍突起,那些平日裏表現不咋地的執事,就有危機感了。
這也是陸尚當衆挑明的目的之一。
既然陸信已經是宗師,幾位執事也就放心的先行一步了。陸信本想跟在馬車旁邊,陸尚卻招呼他道:“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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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衆陸閥護衛簇擁着馬車,緩緩駛下通天道。
馬車裏鋪着素色的地毯,點着香爐,一張矮幾兩個坐墊,在衆閥主的座駕中,算是極簡樸的了。
陸尚和陸信相對而坐,老爺子打量他好一會兒,欣慰的籠着胡須道:“不錯,不錯,老夫沒有看錯人。”
“小侄不是有意隐瞞,”陸信歉疚道:“我是旁系,又名聲有瑕,不敢太過招搖。”
“别人怎麽看你老夫管不着,”陸尚堅定的搖搖頭,對陸信道:“但老夫一直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乾明皇帝也不會看錯你。”
“……”饒是陸信如今城府極深,内心還是掀起了驚濤駭浪,面色微變道:“伯父……”
陸尚卻一擡手,點到即止道:“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永遠不要再提。”說着有些感懷道:“咱爺倆多久沒有坐下來,像這樣說說話了?”
“十年了。”陸信輕聲道。
“是啊,十年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陸尚點點頭,神情憂慮道:“這個國,又到了風起雲湧之時。”說着他目光炯炯的看着陸信道:“十年前,我們這些老東西還能唱主角,但十年後這場大戲,就得你們這些後輩來擔綱了!”
“伯父才是陸閥的定海神針,我們還得靠你老引路。”陸信恭聲道。
“我今年七十二,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到。”陸尚蕭索的搖搖頭:“就算能再多活幾年又怎樣?年歲漸長、氣血衰敗,不僅武功全廢,精力也大不如前,必須要及早考慮交班了。”
說到這兒,陸尚神情愈加低沉道:“但我陸閥雖然子弟衆多,比下有餘,可出挑的幾乎沒有。”他無比羨慕道:“夏侯閥有四傑,裴閥有雙雄,崔閥有三英,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時之選。”說着幽幽一歎道:“我陸閥呢?也就是陸儉還算個人物,小輩裏倒是有幾個出挑的,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陸尚說這些話,陸信根本插不上嘴,隻能默默的聽着。
“信兒,”陸尚伸出被疾病和衰老折磨枯瘦的手掌,按在陸信手背上道:“當年伯父就最看好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再消沉下去,拿出十年前的意氣來,趕緊替我陸閥挑起大梁啊!”
換做十年前,陸信會被陸尚這番曉之以情、動之以利的話說的熱血澎湃,但經過這麽多事情,他早就不是當年的陸信了。被深深感動之餘,陸信依然能清醒的分析,陸尚說這番話的動機。
首先毫無疑問,是自己值得争取。但更重要的,老爺子還是不希望自己投入夏侯閥的懷抱……雖說門閥子弟血脈相連,但一些不得志的旁系投靠别家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就是嫡系子弟,有時也會成爲别人家的走狗,把自己的家族丢在腦後。
原因很簡單,他們在家族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别的門閥恰恰可以提供。這時候,那份宗族歸屬就顯得有些不夠分量了。
之前,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因爲各閥的蛋糕就那麽大,肯定先濟着自家子弟分配,留給外姓人的份額極其有限。可随着夏侯閥漸漸一家獨大,情況起了變化。權勢傾天的夏侯閥,在滿足本閥子弟的前提下,依然能拿出足夠的資源,招攬别家不得志的子弟,爲本閥效力。
而既是門閥子弟,又是朝廷官員的雙重身份,也給了他們不用背叛家族,便可投靠夏侯閥的機會。隻要他們看重自己的官位,甚于宗族身份,夏侯閥就算達到目的了。
起先,各閥并不在意,但随着越來越多的子弟,不把宗族擺在第一位,而是把夏侯閥授予的官位放在首位,他們才漸漸警覺起來。陸閥的情況還算不錯,但陸老爺子不得不防微杜漸,不能讓陸信這個眼看要扶搖直上的子弟,投身夏侯閥,成爲族中效仿的對象。
再者,陸老爺子也需要自己這條鲶魚,來攪一攪陸閥這潭死水。畫上一個遙不可及的大餅,便可以讓自己拼死效力,還能逼得那些得過且過的執事,不得不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這算盤打得,不能不說高明至極。
當然,陸信也相信,陸尚會有幾分真情實感在裏頭。但他更明白,到了閥主這個地步,早就不會再單純的論感情,也不會單純的論利益。情與利交融,以情感包裹利益,才是無往不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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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心裏怎麽想,陸信還是激動的熱淚盈眶,當即表态道:“是孩兒之前太過憂讒畏譏,太過考慮虛名。從現在起,孩兒發誓時刻以宗族爲重,将個人的利害得失抛在腦後!”
“好,好!”陸尚滿意的連連點頭,使勁攥了攥陸信的手道:“你若說到做到,陸閥定不負你,老夫做你最堅強的後盾!”
陸信重重點頭,神情一陣糾結道:“既然如此,有件事孩兒就不得不禀報伯父了!”
“什麽事?”陸尚沉聲問道。
“是粥廠的事!”陸信便将自己接妻兒回京時,聽到的災民對話,講給陸尚知道。
陸尚聞言,整個人都愣在那裏。
陸信接着又輕聲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孩兒便悄悄去幾家粥廠轉了一下,結果發現……”他看到陸尚臉色陰沉的可怕,卻仍硬着頭皮道:“災民并未說謊。”
陸信說完,便見陸尚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張皺紋深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馬車裏針落可聞,氣氛壓抑至極!
車外的護衛警惕的注視着四周,跟着馬車緩緩前行,突然聽到裏面閥主一聲低沉的命令:“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