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飛機的人都等候在航班所屬行李貨梯口,周醫生遠遠地沖安鋒招手,歉意地說:“我們在前艙,下飛機時通道裏全是人,沒法回頭找你,但我想着你也不需要……”
安鋒點點頭。他什麽狀況周醫生最清楚,**性很強的安鋒無需人照顧。
“我們将在倫敦停留一個星期,或許更久點,這要看你黃阿姨的意思了”,周醫生接着補充:“她想在倫敦好好玩一下,順便熟悉環境。恰好咱們省會有個商貿代表團在倫敦,那些商人将陪同她……”
“那就是說,我們可以自由活動了?”安鋒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渾身輕松。
“是的,我剛才問了黃姐,她準備入住的酒店價格很高,咱們沒必要住進去花錢,況且,她也不可能走哪兒都帶上我們,所以我要求自己另外找旅館住……你有什麽建議?”
倫敦機場很熱鬧,等候取行李的人分成幾波圍攏在各自的行李貨梯前。人潮喁喁中,黃亞青目光緊盯着行李貨梯口,陳文文緊拉着黃亞青的手,目光怯怯的四處打量,他倆都沒注意安鋒的出現。安鋒吸了口氣,用漢語說:“這事交給我,我在飛機上打聽好了。”
正說着,安鋒沖遠處揮了揮手,他打招呼的是位同機的老外,那老外推着行李向外走,吆喝:“嘿,聰明的小不點,你的行李還沒到?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非常感謝,我們沒什麽需要幫忙的”,周醫生趕緊代安鋒回應。
那老外笑了笑,毫不堅持的揮手告辭。接下來,安鋒在飛機上認識的老外接二連三的過來告别,有的人留下聯絡方式,有的人隻一聲招呼而已。等黃亞青拿上了行李,四人分乘兩輛車趕往酒店,黃亞青在車上才找見機會,與同車的安鋒開玩笑說:“鋒鋒,看不出,你挺受歡迎的嗎?”
黃亞青不懂英語,初來倫敦她有點怯場。她的行李多,一輛車裝不下,安排出租時她堅持每輛車有個懂英語的人。于是安鋒被安排在他車上,周醫生帶陳文文左後一輛車上尾随。
黃亞青的話裏有點讨好意味,但……,但既然這女人決定獨自去happy,安鋒何必在意即将分道揚镳的她呢?
這是一個極端自私,眼裏隻有權勢與利益的女人,像安鋒這樣的平民小孩,無論怎麽作低服小都得不了好處,因爲在對方眼裏安鋒就應該卑微,就應該竭力獻媚,這才是安鋒的“本分”,所以安鋒懶得浪費精力,他裝出自閉症患者的執拗,表情緊張的盯着身後的出租,一句話不回答。
黃亞青稍稍愣了一下,但臉色馬上恢複正常——一個病人,精神病人,跟他有什麽好說的。于是,她随着安鋒的目光緊緊盯着身後車輛。
車到酒店,卸下了黃亞青母子,在酒店大堂黃亞青遇見商務代表團人員,領隊官員她恰好認識,于是黃亞青毫不留戀的揮手告别周醫生,兩人略有點狼狽的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出豪華酒店,在酒店門口尋了一輛了空車離開的出租。登上出租的安鋒泰然自若地說出一個地名,弄得司機很認真的盯着安鋒看了兩眼。
一路都是熟悉的街道,随着車輛越來越接近目的地,安鋒感覺呼吸越來越急促。
這個地方,曾經是安鋒的一個藏身地,他曾經在這個地方度過一段甜蜜日子,如今故地重遊,他早來了……二十年。
一條小巷,兩邊分布着都铎式風格三層磚混建築,陽面的樓房是一長溜、約百米長的公寓樓,每個單元都單獨開着小門,風格整齊劃一。而陰面則是各類型的高高低低商業建築,咖啡館、餐館、古董店、小旅館。
小店很幽靜,沒幾個客人。店面伸出的遮陽棚覆蓋了大半個人行道。遮陽棚下是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大多數桌椅空着,偶爾有那麽一位客人,常常是獨自坐在那裏翻報紙。
小巷裏沒有車來車往,在下午懶散的陽光下,行人走的不慌不忙,神态悠閑。間或有騎着自行車走過,車速也不快。從路邊房間内,猛然間蹦出的餐館招待們,招呼客人的聲音也不響亮,充滿着懶洋洋的閑适氣氛。
出租車停在一家微型旅店門前,這裏陽面那座長長的公寓樓尾端,整棟大樓在這裏隔出兩個單元,用來辦旅店,于是有了這家“小巷旅館”。
這棟大樓很長,從巷頭到巷尾,可以說小巷就是因這棟大樓而成。一路走過,出租車經過了十幾個單元門,許多單元門口懸挂着出租的招牌。車停穩後,司機下車拎行李,周醫生過去幫忙,安鋒則抄着手,打量着身後出租單元——第十一單元的房子,挂着“出租或出售”牌子——那裏就是安鋒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如此近距離重新觸摸“曾經”,是個什麽感覺?
反正安鋒心裏怪怪的,他覺得心髒跳動格外強烈,覺得無法呼吸。一貫喜歡掩飾自己的他,這次的情緒波動幾乎掩飾不住,以至于周醫生都感覺到了。
但周醫生以爲是安鋒到了個陌生環境,感覺到緊張而已。他打量着準備栖身的小旅館,連聲安慰說:“别怕,這地方很不錯。”
小旅館并不大,一樓是公共活動區,因此隻有二樓三樓用來出租,公共活動區占據了二樓部分空間,使得二樓隻有四個房間,而整間旅館也隻有十二個客房,顯得人少而安靜。
店面雖小但房間不差,客房的層高都在三米以上,人進去感覺空間開朗心情舒暢。客房内也是非常幹淨簡潔,家具油漆锃亮,布藝沙發像是才購置的,找不到一點污漬。頭頂上水晶燈明亮而華貴……
因爲房間是大小套間,因此周醫生隻要了一套房子,所以那張沙發就是安鋒的栖息地了。
周醫生安置了行李,馬上心疼的說:“出門萬事難啊,我本來以爲自己帶的錢多,但這樣的房費,怕是算便宜了,每月還要花一萬多元(人民币),一年就是二十萬呀,這……,多少錢夠花。”
“倫敦租房,每月房租費用大約是六七千元(人民币),我們現在住的是旅館,咱不能用旅館房費衡量住宿費”,安鋒在沙發邊翻動着報紙,頭也不擡的回答。
“錢不夠啊”,俗話說錢是慫人膽。到了一個陌生環境,即使以周濤的智商,依然感覺緊張,依然擔心錢不夠,而自己又沒有掙錢的路子,到時候坐吃山空,就徹底完了。
“眼看着鈔票嗖嗖飛出去,心裏慌啊”,對面是個小孩,是個經曆過共患難的小孩,加上周圍一萬裏,唯有這個小孩能說得上話,周醫生說話沒有了顧忌:“開源節流,在現在無法開源,要節流啊。”
“先去銀行”,安鋒建議:“我們先把現金存上,順便問問有什麽理财項目——我看報紙上有銀行理财廣告。”
自從坐上飛機,安鋒的表現就是四處翻動報紙雜志,搜尋一切有價值信息。對安鋒的先知性周醫生已經無話可說,他以爲安鋒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報紙上獲悉,所以并沒有驚訝——如今安鋒做什麽他都不驚訝。所以他二話不說,取出裝現金的背包,跟着安鋒走出了門。
路邊拐角就是一家城市儲蓄銀行,在這裏,一歲小孩就有權辦理儲蓄卡、借記卡。辦儲蓄卡無需太多證件,安鋒這小孩子要求辦卡,也沒引起太多驚愕。但這麽大小孩攜帶如此大數目的現金,多少讓銀行職員驚奇了一下。不過,無論到哪裏,像周醫生與安鋒這樣的客戶都是受歡迎的……
存完款後,銀行職員不免要推薦幾款理财增值産品,于是,話題順理成章的展開。
第一次開口跟正經老外聊天,尤其是聊那麽專業的理财知識,周醫生說的有點磕巴,唯有安鋒顯得情緒波動不大。
周醫生結巴的問:“這裏的股市……”
兩人第一桶金是在“股市”挖到的,周醫生難免有點思維定向。
“如果單純投資,股市是個理想的投資地點,倫敦股市股價很穩定,除非遇到大事件才會發生劇烈波動,但是這樣的大事件,十幾年不會出現一次……”銀行職員殷勤地說:“先生,我可以向你推薦一位交易員,他是這行業資深交易員,您不介意留下聯絡方式嗎?我讓他去拜訪您?”
巴林銀行倒閉事件還有三年才發生,那真是大事件,但是安鋒等不及了。他插嘴問:“貴銀行可以辦理美國納斯達克股市的交易賬戶嗎?哦,我帶的是美金,還需要個美國彙市交易賬戶……”
我想買點微軟、谷歌、蘋果……的股票,當然,這個見效慢,适合長期持有。
于是,兩人賬戶上的存款隻剩下兩萬餘元,剩下的五萬元已變成了各類美國股票。
走出了銀行,安鋒一身輕松,周醫生心情沉重。
“你我身上的活動錢,加起來隻有五萬美元,還不知道利茲城物價怎麽樣?不知道這筆錢夠不夠一年生活費……”周醫生掃視着周圍店鋪,繼續說:“附近哪兒有平民超市,咱買些方便面回去……”
“等等,咱倆加起來,居然還有五萬美元這麽多呀”,安鋒一臉怅然:“咱們其實留下五千,不,三千美元就夠了,剩下的錢都投到彙市,我要做空蘇聯盧布?”
周醫生一驚,但念頭轉了一下,他問:“有把握嗎?”
稍停,他馬上追問:“見效快嗎?爲什麽選盧布?報紙上都說什麽?”
“盧布的彙率最近一直在緩緩下跌,報紙上,有分析家認爲已經跌至谷底,可能要觸底反彈;但也有分析家認爲蘇聯央行會及時幹預……不管怎麽說,盧布是最近彙率波動最大的外币,雖然總得态勢上是個下跌趨勢,不過,在這中間它的起伏也很大。
眼看聖誕要到了,聖誕加新年是個長假,交易所也要閉市。很多人不敢将錢仍在彙市過新年,尤其是波動如此大的貨币,爲了小心起見,他們會選擇時機出清倉位,這時候正是……搞風搞雨的好時候。”
周醫生同意安鋒的判斷,但他心中終究沒底:“你行嗎?老外搞期貨都幾百年了,你接觸這玩意才多久,裏面的花樣你玩得轉嗎?在國内我放心你,因爲大家都是新手,但在這裏,百年老手太多,你……”
說敢說自己玩得轉期貨?巴林銀行、雷曼兄弟銀行、安然信托……等老牌資深金融公司、其最成熟的交易員也會犯下淺顯的緻命錯誤。玩這個遊戲所耗費的腦力、體力,實在比進行一場戰争更加吃力。如果不是窘迫到絕境,安鋒絕不願染指這遊戲。
總計八萬美元存款,對于平常人來說是筆财富,但要想從沙漠裏運出價值一億美金的五噸黃金,這點錢遠遠不夠。
不過,安鋒相信自己的智商水平。這一世,他從嬰兒時開始努力開發自己的大腦,他相信憑借自己兩世的經驗,以及超常發育的大腦,在全神貫注下,或許能有所斬獲。
況且他知道大趨勢——這年聖誕,獨聯體條約簽署,蘇聯徹底崩潰,盧布成了一張廢紙。
大趨勢如此,但走向最終結局時會有起伏,這種起伏會将幾萬元入市的小散戶,吞沒的連渣子都不剩。安鋒現在知道大趨勢,隻要小心掌管舵輪,避過路途中一個個暗礁,然後,等大崩潰來臨時,那就是收獲時節了。
這一年,國内主流電腦機型是386計算機,486計算機誕生隻有兩年,在國内價格達數萬,在英國也能要賣近千美金。但爲了時時緊盯彙市變化,周醫生不得不臨時購置了一台486計算機……接下來的日子,兩人過的很苦逼。
雖然兩人手頭留得零花錢足夠兩人安閑度日,但安鋒每天大部分時間盯在計算機前,即使到了夜裏,他也要查閱大量資料,進行越洋炒作。爲此,他什麽都顧不上了,睜眼就坐在計算機前,吃飯都不離開桌子。
爲了照顧安鋒,周醫生幾乎沒有出去閑逛的時間。
奇妙的是,這段時間黃亞青也很安靜。入住這家旅館不久,周醫生抽空去了一趟黃亞青的豪華旅館,兩人交換了地址與聯絡方式,其後雙方再也未曾聯絡,她似乎把周醫生徹底遺忘。
這樣更好。
偶爾,安鋒嘲笑周醫生窩在家中,道:“真是‘用着人朝前,不用人朝後’,你在她眼裏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屁。”
安鋒說這番話時,周醫生正在看《雨人》這部電影,這是三年前的電影,因爲這本電影,自閉症患者從此獲得一個别稱——“雨人”。這部電影國内尚未引進,以前在國内周醫生看的是港版,現在看的是英文原版。這段時間他主要看原版英文電影,以此鍛煉聽力,熟悉真正老外的用詞方式。
“這不是正好嗎?”,周醫生頭也不擡回答:“你盯盤的時候我去過她旅館,幾次都聽說當地華人正在宴請她,她每天帶陳文文四處奔波,把孩子頻頻介紹給當地人……你說,我跟着去算什麽?”
周醫生很聰明,他知道黃亞青爲什麽要撇開他。
他是成年人,而且将進入世界著名心理研究所學習,如果他與陳文文同時出現在當地華人面前……陳文文是誰?小屁孩一個。他爸他媽雖然牛氣,但當地華人跟他們相隔萬裏,沒事誰跑到萬裏外投資,從而必須仰仗那對夫妻的照顧?
華人嘛,做事喜歡“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喜歡破财免災。那對夫妻雖與當地華人八竿子打不着,但成事不足,禍事卻綽綽有餘。爲了不得罪死他們,請那對母子吃頓飯,順便混個臉熟,反正請一頓客花不了多少錢。但僅此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周醫生也被同時介紹給當地華人,黃亞青的關系立刻會變成周醫生的關系戶,而黃亞青解決問題的智商不高,坑人防範人的情商卻很高,當然不會讓這種現象發生。在她心裏,把周醫生完全晾在一邊,今後華人的關系網絡就屬于陳文文,從此周醫生隻能像藤蔓一般依附陳文文而生。
這才是她的目的。
不過,黃亞青大約永遠無法理解:這世界還有智慧比權勢更強大的地方。即使沒有安鋒出現,周醫生這樣的人,也不會依附某個人度過餘生。
“……我是爲了搞研究而來的,今後若幹年,實驗室、課堂将是我主要活動區域,我需要在當地華人中拉關系嗎?”周醫生嗤地一聲,繼續說:“黃姐太小看我了,吃吃喝喝的,浪費我的時間,請我我都不會去,還特意躲着我,何必呢?”
安鋒坐在電腦前,笑眯眯地晃着腳:“周醫生,你現在是不是特别感謝我?如果不是我提前提醒,你隻帶着自己的積蓄來倫敦,遇到如今這種情況……喏,她把你丢一邊,自己去happy,那麽,你恐怕正蹲在旅館裏啃方便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