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共有素菜八道,與趙國的盛宴相比顯得很是寒酸,開席之初還有拓跋烈兩個體己的副将,敬酒過後便先行退席,連夜傳令征調民夫。
拓跋烈雖是皇親國戚卻是行伍出身,很是豪爽,莫問性情平和,多思善慮,對于拓跋烈這種豪爽之人很是欣賞,便與之多飲了幾杯。
宴席的氣氛雖然融洽卻并不熱烈,這也是莫問造成的,尋常人喜怒哀樂可以随心所欲,道人不成,道人要遵守道家戒律,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失态,哪怕心情再好也不能喝的酩酊大醉,需要一直保持清醒,而一直保持清醒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莫問自然不會失态,拓跋烈在即将散席之時卻做出了失态的舉動,雙膝跪地,對莫問頂禮膜拜。
“将軍這是作何,快快起來。”莫問大感吃驚,起身攙扶。
“真人統兵攻燕,爲代國換得三年時間休養生息,先前又救回了擅于帷幄韬略的拓跋什岐,此番再送金銀助我代國,皇上和睿王不在此間,末将越俎代庖替代國的百萬民衆跪謝真人,倘若代國有朝一日真能回歸中原,皆是真人恩德。”拓跋烈三番叩首方才起身。
“将軍言重了。”莫問将拓跋烈扶了起來,轉而坐回座位皺眉出神,拓跋烈先前所說的三件事情都不是他有心爲之,打燕國的初衷是爲了換取趙國減賦,并不是爲了拓跋代國。率衆挖掘陵墓是爲了尋找蕈草,也不是爲了給代國送金銀。救回拓跋什岐也隻是随手之勞,并沒有什麽深意。但是這三件事情卻都在無意之中幫到了代國。難道無意就是天意?
拓跋烈見莫問出神發愣,識趣的散了宴席,将莫問請入後院休息,拓跋代國的民風受蠻邦影響很大,拓跋烈将莫問請入了他的房間,留下了所有妻妾,莫問見狀急忙正色拒之,拓跋烈無奈之下隻好爲他另行安排房間,遣了婢女前去侍奉,也被莫問盡數攆走。
由于晚間飲了酒水,莫問便沒有操行晚課,靜躺木床再思前事,燕國的那些巫師曾經蠱惑過神智不全的五爪金龍與他作對,得紫貂提醒,他方才知道那條五爪金龍位于代國境内,但他并沒有刻意爲代國做什麽,因爲五爪金龍還不成氣候,如果出手幹預極有可能産生未知的變故,隻能順其自然。
但是仔細想來,之前的一些無意之舉卻都幫了代國大忙,統兵收複三郡時他并沒有想到代國會因此受益,救走拓跋什岐的時候他并不知道拓跋什岐擅長謀略,此次他本已經打定主意要獨自探墓,卻忽然中途改變了主意請人相助,而所請的恰恰是代國。
代國眼下極爲貧窮,城池不過數十座,人丁不過百萬餘,這樣一個小國在六十年内就要入主中原,單靠自身的努力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有外力相助,曹操陵墓中的黃金可能就是其最大的助力。也隻有忽然注入了大量的錢财,才能令國力快速增長。
想到此處,莫問很是歡喜,原因是代國要想于一甲子之内入主中原,必須得到大量黃金強盛國力,而黃金的來源隻能是曹操陵墓,也就是說曹操陵墓這次是一定會被挖開的,隻要挖開陵墓就有七成希望得到蕈草,隻要得到蕈草,阿九和老五這兩個他最親近的人就會受益,他可以與阿九成親,老五也可以安心的一家團聚,從此以後他就能夠隐居深山,從容悟道。
除了歡喜,莫問心中還有着很強烈的恐懼,這種恐懼是對天意的恐懼,所有的一切都是天意注定,世人所作的事情看似是本人做主,實則還是天意使然,此次中途改變主意來請代國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原本鐵了心不求人的,怎麽會忽然變卦。
懷着恐懼,莫問開始回憶今日午後他躺在木棚閉目思考時的心态變化,那時候他剛剛被轟飛了出來,處于一種很惱火的狀态,是怒火令他改變了原來的本意,天意要改變一個人原有的想法或是促使他做出什麽樣的事情,都會在其情緒劇烈波動的時候悄然影響,令世人受到左右而不自知。
想通這些,莫問閉目微笑,世人忙于生計,碌碌之中難得靜下心來參悟天地陰陽,道人心靜,所以能夠想的很是深遠,通過細想他參悟出了一個隐藏的天道正理,那就是絕大多數的世人,其命運都是被天意操控的,自己根本就無法爲自己做主,隻要情緒波動就會受到天意左右,且不管後果是好是壞,都不是世人本意所求,而是天意獎懲,也就是天道承負。
隻有極少數人能夠擺脫天意的操控爲自己做主,但是前提是此人内心一定要靜,情緒不能出現劇烈的波動,哪怕面臨再大的變故也要保持心境的平和。
想通這些,莫問心中很是歡喜,他最怕的就是被人控制,哪怕是被天控制也會感覺自己是個傀儡,必須自己爲自己做主,好在上天并沒有剝奪世人自己做主的權利,隻是将這個超脫天意控制的門檻定的很高,大部分人做不到這一點。
凡事要有度,想明白了這些,莫問沒有再往更深去想,倘若将天意揣摩的太過透徹,就有可能引起天妒,對天地要有敬畏之心,隻有愚不可及的蠢材才會有逆天改命的無知狂言,智者都會恭敬天地,因爲天地要讓一個人滅亡不會比拍死一隻蚊蟲更費力,一個惡瘤就能輕松取走忤逆之人的性命。所謂自己掌控命運并不是逆天而爲,而是保持本心不昧,不受天意的悄然影響。
二更時分,莫問強迫自己入睡,不允許自己再多想,不管是對天地陰陽還是對人間男女,都不能徹底了解,七成爲最好,倘若看的太透,人生就毫無樂趣可言。
次日清晨,莫問早起,屋外的晨光令他心情甚好,披上道袍拉開房門,果然發現大雪已經停了。
“真人起的早。”拓跋烈率領婢女自遠處走了過來。
“福生無量天尊,拓跋将軍辛苦。”莫問出門沖拓跋烈回禮,拓跋烈和所率的婢女個個眉發挂霜,不問可知是早就等候在屋外了。
“真人請先行梳洗,末将去廚下監工。”拓跋烈走到莫問面前拱手見禮。
“怎能如此勞煩将軍?”莫問很是過意不去。
“此乃末将榮幸,民夫征調正在進行,午後就可出發。”拓跋烈說道。
莫問無奈,隻要再道辛苦,拓跋烈再行一禮轉身離去。拓跋烈出得院門,立刻有下人持了掃帚進院掃雪。莫問見狀心中更加感覺過意不去,拓跋烈想的很周到,唯恐掃雪之聲影響他休息。
心中過意不去的同時莫問也開始佩服拓跋烈,他雖然知道拓跋烈的所作所爲是爲了讨好他,卻仍然對拓跋烈很有好感,拓跋烈如此禮遇于他,倘若日後有事相求,他還真不一定忍心拒絕。
梳洗過後,進了早飯,拓跋烈外出督辦征集勞役之事,莫問自府衙走了一圈兒,自府衙西院的鷹舍前站了片刻,鷹舍都是建在戶外的,爲的是讓信鳥适應寒冷可以冬天飛行,鷹舍裏有兩隻海東青,還有兩間鷹舍是空的,根據鷹舍内飄落的雪花和遺留的鳥糞來看,這兩隻海東青都是昨夜放走的,不問可知是拓跋烈告知朝廷他的到來。
隻要細心就沒什麽秘密可言。而莫問觀察鷹舍也有深意,他必須确定拓跋烈是真的效忠代國,如果拓跋烈沒有放飛信鳥通報代國朝廷,那就表明他有心隐瞞此事,想獨吞陪葬黃金。曹操陵墓裏殉葬的金玉想必是堆積如山,這筆财富萬萬不能落到個人手中。
自府衙内轉過,莫問出門信步城中,塞北的城池與關内城池大是不同,風土人情也不相同,這裏的街道沒有中土城池整潔,路上不時可見牛羊糞便,鄉人的衣着以羊皮爲主,也有少量麻布,身上多有異味。
饑餓是除了晉國之外的其他國家普遍存在的,這裏也不例外,鄉人多是顴骨高聳,面有饑色。但此時他們的神情卻很是興奮,拖家帶口攜帶挖土農具往南城聚集。
跟随鄉人前往南城,發現那裏是一處糧庫,與中土的糧庫不同,這裏的糧庫存的不是糧食,而是養的牛羊,每一個出了勞役的農戶都會得到一隻羊,勞役強壯,家人得到的羊就稍微大一些,勞役瘦弱,羊就偏小,分配方法很是原始。
這些羊原本是士兵吃的軍糧,尋常人家是得不到的,冬日裏出勞役能爲家人換得一隻羊,所有民夫都很是高興,羊被家人牽走,他們留下來等候出發。
雖然這些人的生活方式與胡人相似,但是他們是黃帝後裔,都是漢人模樣,個子不是很高,面孔輪廓柔和。
臨近午時,莫問回返府衙,拓跋烈送上了兩封書信,信箋是卷着的,不問可知是海東青帶回的,其中一封是代國皇帝拓跋什翼犍的書信,向他緻敬問好。還有一封是睿王拓跋什岐的書信,向他真摯道謝。
除了兩封書信,拓跋烈還送上了一件黑色披風,是用綢綿織作的,想必是見他沒有外衣,加急趕制而成。
午飯過後,莫問辭别了拓跋烈,帶隊出城,主城并沒有調夠兩萬人,隊伍出發之後輔城之中不時有小股民夫追趕而至,還有那些充當食物的牛羊哞哞咩咩的跟在最後。
昨日大雪下了一天,地上積雪一尺多厚,隊伍綿延十幾裏,踏着積雪,浩浩蕩蕩的開進了不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