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沒有房舍,你和老五回黑三先前居住的那個山洞歇一晚吧。”莫問沖阿九說道。
“好,明日卯時三刻我們來接你。錯不在你,你不要過分自責。”阿九根據莫問神情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莫問點了點頭,縱身躍下蝠背,老五載了阿九飛向西北。
“真人回來啦!”莫問剛一落地就有兵卒發現了他,高聲告知城内的戰友和同伴。分散于城中各處的兵卒紛紛向莫問聚攏。
一名校尉跑到莫問近前歡喜的打量着他,轉而回身沖衆人歡喜的喊道,“我就說嘛,真人是不死之身,絕不會有事的。”
在場的兵卒聞言齊聲歡呼,莫問是他們的主心骨,隻要莫問在,他們心中就有希望。
“昨夜如果不是真人引走了燕軍,咱們全要死在那裏,還不給真人磕頭。”說話的校尉轉身跪倒,率衆磕頭。
莫問見狀心中大暖,上前幾步扶起了那個校尉,轉而沖衆人說道,“各位請起。”
衆人聞言直身站起,圍在莫問周圍,等他說話。
“貧道已然逼迫慕容紅妝自熊州退兵,諸位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前往熊州西山掩埋了我方将士的屍骨就可以啓程回鄉。”莫問沖衆人說道。
衆人聞言先是一愣,待得反應過來,再度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你叫什麽名字?”莫問沖那校尉問道,幾位将軍都沒有出現在這裏,想必都在昨夜的戰鬥中戰死了,此人應該是幸存人裏官階最高者。
“回真人,末将林升,爲七品亭尉。”那三十多歲的校尉躬身回答。
“林亭尉,借一步說話。”莫問說道。
“真人請。”林亭尉聞言擡手西指,莫問邁步先行,林亭尉在後跟上,出了人群之後快走幾步超過莫問,自前方帶路,片刻過後将莫問引到了一處破屋之中,這裏是火頭軍先前做飯的地方。
“虎州可有消息?”莫問沖正在生火的林亭尉問道。
“今日白天派了個探馬過來尋問消息,我将他給攆了回去,沒放他進城。”林亭尉回頭說道。
莫問見林亭尉的火石一直沒有擦出火苗,便畫了火符将竈下木柴引燃,“爲我尋來筆墨,鷹棚裏應該還有信鳥,你那隻海東青帶來。”
後者點頭答應,轉身跑走。片刻過後帶來了一隻海東青,“末将無能,沒有尋得筆墨。”
“不妨事。”莫問沖其擺了擺手,轉而取紫色符紙一張,沉吟片刻提筆寫道,“貧道天樞子帶兵東征,曆時三年,戰四十一陣,複十九州,已盡兌前諾,今交還護國金印,去趙國封号,望石氏一門不負前約。”
寫到此處符紙已滿,莫問略作沉吟,片刻過後又取符紙加上了一句,“麾下兵卒盡數遣回。”
寫完之後,莫問将那兩道符紙交給了林亭尉,林亭尉接過符紙卷起放入海東青腿上信筒,出門放飛了它。
“林亭尉,這隻護國金印煩勞你帶回邺城,送交太尉府。”莫問自腰間解下了那個盛有金印的布囊,擡手遞向林亭尉。
“真人,你這是?!”林亭尉疑惑之下不敢接拿。
莫問将那隻護國金印放倒了林亭尉手裏,轉而解下了身上的青羽鶴氅,“這件披風也煩勞你送還豫公主乞翼阿古真。”
“公主若是問起,末将如何回複?”林亭尉拿着金印和鶴氅如同捧了兩個燙手的山芋。
莫問聞言沒有說話,斟酌良久再取符紙,提筆寫道,“你這心如毒蠍的惡毒女子,若非貧道有言在先,定會将你剝皮碎骨。”
“交予她之前以蠟封住。”莫問将那張折疊的符紙遞給林亭尉。
“得令。”林亭尉接過符紙,躬身答應。
“掩埋掉陣亡将士的屍體,立刻率衆離開此處,有護國金印在手,你不受虎州轄制。”莫問出言叮囑,慕容紅妝自熊州撤兵隻是權宜之計,待他走後勢必卷土重來,燕軍主力還在,趙軍三萬兵馬根本就守不住熊州。
“是!”林亭尉再度答應。
“下去吧。”莫問沖林亭尉擺了擺手。
林亭尉躬身退下,莫問離開竈間,提氣掠上了北側城牆,自城樓上黯然發愣,他先前寫給石真的那幾句話并非他心中所想,他内心深處并不恨石真,他也知道自己應該恨,但他恨不起來,不管石真犯了什麽錯誤,都不能抹殺石真陪了他三年的事實。
之所以要寫那些狠毒的話,其實是發乎善意,如果石真知道他并不恨她,石真會内疚,會後悔,而内疚和後悔會持續很長時間,雖然石真害了他,他卻并不想讓石真痛苦,所以他才會寫那些狠毒的話,石真看到了那些話,會認爲他毫無氣度,會看低他,心裏也就不會太難過。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女人都希望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保持完美的形象,倘若陰暗的一面被男人發現,大部分的女人會選擇逃避,會尋找這個男人細微的缺點并将其無限擴大,以此說服自己放棄這個識破她真面目的男人,去重新尋找一個不了解她的男人來繼續保持完美形象,在這種心态的驅使下,石真會很快忘記他。他先前的那封信就是給石真一個讨厭他的理由,讓石真可以說服自己放棄并遺忘。
道人最爲看重的,一生都在尋求的就是一個度,一個介于陰陽,天地,對錯之間的度,莫問很清楚自己給石真留言是失度的舉動,倘若阿九知道他這樣做了,勢必會對他心存不滿,阿九了解她,知道他寫那封信不是出于憎恨,阿九又很聰明,閃念之間就能明白他這麽做的用意,所以此事他不準備告訴阿九,夫妻之間需要真誠,但這種真誠并不是揭皮見骨的毫無保留,隻要不是原則問題,有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對方不問的情況下就沒必要主動去說。
人都有自我保護,自我開脫的潛意識,莫問也不例外,但他并沒有自欺欺人的将先前留信之事歸咎于自己心軟,深刻反省,心軟的原因是因爲他對石真有了感情,石真獲得他感情的方法很簡單也很艱難,她付出了三年的時間,時間組成了一個人的生命,故此,爲一個人付出時間是僅次于爲其付出生命的表達誠意的最好方式。
雖然對石真有感情,莫問卻并未感覺是對阿九的背叛,因爲石真并沒有打動他,真正打動他的其實是那三年的時間,倘若這三年時間裏陪在他身邊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照樣會對之生出感情,但這種日久生情的感情與神魂予授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前者可以計算衡量,而後者完全不顧忌得失,他對阿九的感情就是後者。
敢于面對自己的缺點并深刻反省,可以令人保持清醒,可以令人沒有迷惑,可以令人心境平和,也可以令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次日四更,熊州城南北城門大開,自遠處可以看到城中的燕軍正在撤軍,慕容紅妝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如果她固守熊州,五萬匹戰馬會率先被老五吓死,随後燕軍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五更時分,虎州有了動靜,騎兵出城向熊州進發,莫問見狀大是鄙夷,妙若和圖魯打仗畏縮不前,搶功倒是争先恐後。
鹿州城内的兵卒也開始出城向北,他們不是去進駐熊州的,他們是去掩埋屍首的。
兵卒離開,鹿州再度成了一座空城,莫問站于城樓東望朝陽,收複三郡一事如同千斤重擔一般壓了他三年,今天終于可以卸去重擔了。
卯時三刻,老五負了阿九自西北山中快速飛來,到得近前低空盤旋,莫問提氣輕身躍上了蝠背。
“事情處理妥當了?”阿九問道。
“去熊州看一下。”莫問點頭說道。
老五聞言振翅北飛,到了熊州上空懸停,莫問低頭下望,隻見虎州的趙軍正在城内大肆清剿“餘孽”,實則此時燕軍已經盡數退出了熊州,哪有什麽餘孽給他們清剿,此時做的不過是打家劫舍的營生。
“去山北。”莫問俯視片刻,再度沖老五說道。
老五振動雙翼飛過山梁,隻見大量燕軍已經在山北安營紮寨,壓根兒就沒有離開的意思,用不了幾天就會重新攻城。
莫問見狀長長歎氣,這三年的仗幾乎是白打了,沒有他坐鎮,燕國很快就能再打回來。
“這幾年趙國賣妻賣子的事情少了很多,路邊的餓殍也少有見到。”阿九猜到了莫問歎氣的原因,出言勸慰。
“走吧。”莫問點頭說道。
老五聞言想要扭頭,但他變化的巨蝠脖頸太短,無法回頭。
“去哪兒?”阿九問道。
莫問沒有立刻答話,此時宵玉蘭和黃衣郎應該正在去五龍嶺的路上,但不能即刻與之會合,因爲需要準備一些進墓所用的事物。此外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中土了,也想回去看看。
“先回無名山吧,你還從沒去過呢。”阿九建議。
“好,去無名山。”莫問微笑點頭。
老五聞言振翼攀升,望西疾飛。
剛剛離開熊州地界,上空忽然出現了一朵祥雲,祥雲之上站立着一個身穿黃色皂衣的老年天官,“天樞子,留步聽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