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有語“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在莫問看來聽經和治學的道理是一樣的,都必須領會其中神髓,他也的确做到了這一點,對于上清經和易經認真聽仔細想。但是玄陽子的深意是藏在經文之外的,難以自經書中尋找答案,百思不得其解最終令得莫問開始煩躁,煩躁之下開始厭惡玄陽子緩慢的誦經聲,後來甚至開始厭惡玄陽子本人,既然是奉祖師神谕教授經文,就應該耐心闡解,悉心教導,半死不活形同出殡哀樂一般哼唧了這些時日,實在是太沒來由,若是七位準徒能自悟玄妙,哪裏還要你這老鼈在這裏故作高深。
雖然莫問心中的煩躁和憋悶極爲強烈,但是多年以來養成的尊師重道,和善中庸的心性還是促使他強忍煩躁耐心聽經,與此同時在心中反省自己對玄陽子的腹诽,暗罵授業尊長不是爲人之道,玄陽子身爲無量山掌教,絕不會故弄玄虛假裝高深,他如此念經一定大有深意,隻是自己沒有開悟,難以領會其中玄妙。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想法在莫問腦海中并存,一時感覺玄陽子用心良苦值得敬重,一時又感覺他道貌岸然誤人子弟,心中所想最終在眼神之中體現了出來,一時挑眉怒視,一時愧疚自慚。
随後幾天,莫問一直處于這種狀态中,衆人睡醒之後嬉笑如常,而他聽經過後如同大病,心中煩悶之下與衆人交談越來越少,晚飯過後早早吹燈上床,徹夜輾轉,難以入眠。
第二十九天,莫問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憋悶,做出了決定,他決定仿照他人睡覺,不再聽經,也不再在玄陽子講經過後起身相送,讓玄陽子的講經變成自說自話,将最後一名上清準徒也講睡了,看他玄陽子如何向祖師交代。
打定主意之後莫問閉上了眼睛,一心想要入睡,可是他一直沒能睡着,玄陽子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講經,他根本做不到置若罔聞。
煩躁之下莫問猛然睜開了眼睛,怒視着玄陽子,他此時最想做的事情是走上前去将玄陽子踹倒在地,以洩多日以來憋在心中的悶氣,哪怕被無量山衆人痛打一頓攆出山門也在所不惜。
不過他最終沒有那麽做,因爲就在他睜眼怒視玄陽子之際,玄陽子睜開眼睛沖其緩緩搖頭。
四目相接,莫問自玄陽子的眼中看到了長者的仁厚寬宏和愛才之心,這一眼神令他頓生三伏酷暑偶遇靜心清風之感,心中煩躁一掃而空,心平氣和,耳目清明。
平和之下莫問進入了一種他先前從未進入過的狀态,安靜祥和,心中無物又心存萬物,進入這種狀态之後他最先聽到的是殿内衆人的呼吸聲,他注意到衆人的呼吸與先前大爲不同,不但氣息輕柔,呼吸節奏也變的很是緩慢。
莫問終于恍然大悟,原來玄陽子是在講授經文的同時,以其特有的語速調整衆人的呼吸,呼吸吐納是修行的入門功課,玄陽子本體爲長壽龜類,龜息之法無疑是最适合修道衆人的呼吸方法。
困擾他将近一月的難題終于揭開,莫問頓感慚愧無地,先前他一直以爲自己沒有睡着是優于衆人,未曾想是劣于衆人。還有便是先前一直對玄陽子腹诽不斷,愧對長者一片良苦用心。
恰好此時玄陽子一遍經文即将講完,講到最後幾字時玄陽子悄然加快了語速,經文畢了,熟睡中的六人陡然醒轉,咳嗽連連。
“連日聽經定然疲乏,暫歇一日,天樞子留下。”玄陽子沖驚醒的衆人擺了擺手。
衆人定神過後沖玄陽子稽首謝師,疑惑的看了莫問一眼之後紛紛出殿。
“無量天尊,晚輩愚鈍。”莫問沖玄陽子稽首行禮,行的是最高規格的躬身禮,先前若不是玄陽子睜眼搖頭将他點醒,此時他定然還處于混沌之中。
“何愚之有?”玄陽子平靜發問。
“道長誦經之際暗授我等吐納之法,晚輩愚鈍,不窺其妙,竟晚于諸位同門半月之多,期間甚至數度腹诽道長,天樞子枉讀聖賢書典,有虧做人本真。”莫問如實回答。
“你可知老道爲何單獨留你?”玄陽子對于莫問先前之言不置可否。
“晚輩心藏虎狼,德操有虧。”莫問躬身開口,他能想象到自己先前煩躁之下看向玄陽子的眼神有多兇狠。
“不然,七位準徒之中數你孝心最重,衆人盡皆睡去,唯有你強打精神端坐聽經,隻恐睡去失了禮數,也恐睡去無人相送老道,折損了老道顔面,孝道你并無所虧,錯不在此。”玄陽子緩緩搖頭。
莫問聞言心中大暖,原來玄陽子雖然垂眉講經,卻一直在觀察衆人,甚至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并沒有責怪他。
“你先前熟讀詩書,将孔丘之言盡數視作正理,你錯就在此。”玄陽子再度開口,“孔丘雖然學究天人,卻終非天人,他所留言語對者多,錯者有。若按他所說,天璇子和搖光子二人永世低人一等。‘婦人五體不全,不可入學’也是此人所說,随手拈來便有兩處不妥,若是細細推敲勢必錯誤滿篇。你乃道門弟子,萬不可受禁于孔丘言語,若不能超脫俗世禁锢,将永無入道之日。”
“請道長明示。”莫問沒能徹底領會玄陽子的這番話,至少他沒搞清楚他錯在何處。
“你先前若非受限于禮法,早已如他們一般睡去。但你心存禮法,一心爲老道着想,強自按捺,虧負己心,由此滋生心魔,心魔若起,立起殺機。”玄陽子中途微微停頓,轉而再度開口,“世間萬物陰陽并存,陰不多陽不少。人心之中亦藏善惡,善不多惡不少,小善之人心存惡犬,大善之人心蟄妖龍,此乃天性,不可消除,修道之人不求鏟除心中惡念,隻求明心見志,以仁心蟄惡念,令其雖存于心卻不行于事。”
莫問聞言躬身不起,繼續求教,玄陽子先前所說句句在理,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好人,沒想到急躁憋悶之下竟然會生出毆打傳道尊長之心。
“大道無疆,道人替天行事不可受制于凡間禮法,如何行事,由心權衡。”玄陽子擡手指心,“莫要虧負他人,也莫要虧負己心,你若虧負他人,德行有虧心境難平。你若虧負己心,勢必滋生心魔,喚起惡念。”
“道長一席話,天樞子茅塞頓開。”莫問滿心歡喜,玄陽子說的這番話颠覆了他之前的認識,道家對于陰陽善惡的理解比儒家更爲公允,儒家認爲應該徹底消除惡念,此舉如同大禹之父鲧封堵洪水,并不治本。而道家認爲人心可以兼具善惡,隻需要壓制惡念不行惡事便可,此舉與大禹疏通洪水相似,更明睿更可行。此外道家并不提倡委曲求全,因爲若是一味委屈自己遲早會導緻心中失衡,喚醒蟄伏的惡念,導緻先前所行善事前功盡棄。
“修道貴在修心,若是心境不平,習了上清諸多秘法便是萬民之災。”玄陽子再度開口。
莫問聞言急忙應是,玄陽子所說極是,此時他還不會法術,生出惡念之後隻想到上前毆打玄陽子,結果自然是打不過的,但是足見修心的重要性。倘若修心不足,學了上清諸多秘法之後就會釀成更大的災禍,故此,要修道,先修心。能力有多大,心境就要有多平。
“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請前輩解惑。”莫問再度開口。
玄陽子聞言微微點頭,示意他講。
“前輩早已發現晚輩出了偏差,爲何不出言點醒?”莫問問道。
“一月之中你心中積累了太多的怨氣,老道若是出言助你,你便是明了了緣由也是老道之功,難消你心中惱意。而今心魔由你一念生,又由你一念解,隻有這般你才得心境平和。”玄陽子微笑開口。
“晚輩日後定會專心聽經,追趕衆人。”莫問聞言再度稽首,玄陽子是個極爲難得的傳道尊長,想的深遠,料的周全。
玄陽子緩緩搖頭:“與你相比,他們要差上半分。”
“道長何出此言?”莫問不明所以,出言發問。
“講授經文旨在三,一者,傳授你等道家經文。二者,教授你等吐納之術,此法難以言表,故此隻能于講經之時暗授。三者,老道講經看似慢實則快,你等需慢聽疾思,長期以往便成習慣,慢者處事從容,快者臨危果斷,他等六人盡皆睡去,隻受益其二,難以得全。”玄陽子緩緩搖頭。
“經文曰,道法自然,他們睡去豈不暗合道義?”莫問問道。
玄陽子聞言微笑搖頭,“道雖無常法,也要有心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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