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慎言,這事,傳出去,不好聽。”沈義倫輕籲一聲,這要是給官家聽去了,指不定怎麽想呢。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我等看似高居廟堂,但是在天地之間,依舊太過渺小。”趙普更相信時勢造英雄,而非英雄攪動風雲。
昔年大漢太祖,不過一亭長而已,身邊聚集的都是些什麽人,史書都有記載。最後呢,這些人都扶搖直上,不就是憑着運勢?若是憑借勇武,加在一起,還不夠項羽砍的,楚霸王之勇武,遍覽史書,難有并肩者。
“從這些年來看,天命在我大宋。”沈義倫對于大宋的将來,非常看好,況且如今皇子漸漸成年,各地節度使的兵權都被削弱,以後也不會再随意改朝換代了。
有他們這般文官壓制武将,天下繁榮就在眼前。
“天命,隻有天知道,若是能夠随意看破,就不叫天命了。當初,有高人斷言,周世宗還有三十年光陰,結果呢?”以前趙普也跟沈義倫一般無二,可是他漸漸起了變化,與趙氏兄弟不再一條心。
“老趙,你這是怎麽了?”沈義倫狠狠喝了一口,覺得趙普情緒有些不對。
“沒怎麽,隻是覺得天道無常罷了。聽說,南邊這次,出現了了不得的攻城器械。”趙普将心思收一收,大家關系雖然不錯,卻也沒到交心的地步。
或者說,他趙普,再也不打算,與任何人交心。
“确有此事,聽說,陛下已經派人去南邊,将其繪制了出來,但是還沒搞明白,到底是如何攻擊的。”沈義倫也聽說了,原本傳得沸沸揚揚的神器,外形居然就是黑不溜秋的大鐵管。
“攻擊距離超過一裏地,還如此便于運輸,實在是太可怕了。不過,奇怪的是,官家跟晉王,居然并沒有焦躁之意。”趙普起身去添了兩塊木炭,按照常理,官家該急于破解這事,而壓力最大的,便該是掌控靖安司的趙光義,刺探機密,本就是他們的職責。
“或許,已經破解了也說不定。”沈義倫也不明白,也許,已經不構成威脅了。
“聖人大道,跟格物之道,究竟哪個更重要?”趙普又夾起一塊肉,烤上一烤,油脂滴在木炭上,升起一團焦煙。
通過二舅哥魏萬石的口中,趙普知道了孫宇治下的很多事,這些都不是什麽大的秘密,隻是離得太遠了,民間少有耳聞。而且比起中原,泉州一帶,算是偏僻的所在,平時關注不多。
“當然是聖人之道,這是世間萬物運轉的至理,隻有按照聖人的理念行事,才能真正天下大同。”沈義倫飽讀詩書,乃是正兒八經的聖人門徒,當然要維護聖人的門面 。
“那沈大人說說,爲何是拒絕了聖人入關的秦,一統天下?”這方面,趙普的心理包袱要輕得多,他可不是什麽聖人門徒,半部論語那也是當作工具而已。
“可最終,秦二世而亡,若是聖人入關,也許可以有數百年國運,比如大漢。”沈義倫絲毫不懼,大漢可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聽說閩國公孫宇治下,除了聖人之道,還以算術爲重,輔以大量的格物之理......”趙普是真的想去看看,也許,在那般的環境裏,他這種非聖人門徒,也不會被歧視。
趙普自認爲,他與孫宇的理念很契合,一切,都是工具罷了,爲的是能夠更好的達到目的。
聽聞,如今大量專注于算術跟格物的學子,在衙門裏擔任吏員,行事效率極高。
“格物,小道爾!”沈義倫擺擺手,聖人門徒的眼中,除了聖人大道,其他都是旁枝末節。
“可聖人之道,并沒有讓這天下的百姓,都能吃上這個。”趙普夾起一片羊肉,在沈義倫面前晃悠一下,繼續放在炭火上烘烤一下。
哪怕管子也說過,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那聖人大道,并不能讓人豐衣足食。
“怎麽?閩國公那裏,做到了?”沈義倫眉頭一皺,他不僅是聖人門徒,還是這大宋的戶部尚書,善于财貨之道,當然知道如今大宋治下百姓,平日裏的吃食如何。
一個普通人家,通常一天兩餐,一幹一稀,旬月之間,或有一點葷腥,通常隻過年時,才能正兒八經吃上點肉食。
“劍泉之地,基本家家戶戶養雞鴨,隻要不出現瘟病,雞鴨蛋是經常吃的。還有那海魚,腌制之後,價格低廉,大多數人家,都能買上一些。”趙普搖搖頭,若是别人說的,他也不信,但是二舅哥魏萬石的話,由不得他不信。
“以訛傳訛罷了。”沈義倫不信,若是如此,那且不是成了理想國?
“本官二舅哥親眼所見,做不得假。”趙普拎起酒壺,給沈義倫滿上,這些年,劍州一帶發展速度之快,簡直超越了他的想象。
“怎麽可能,一隻雞,一年孵化一窩小雞仔,通常八到十隻,能夠成年的母雞不超過三隻......”沈義倫當即掰起手指算,怎麽都不可能這般快就有今日之規模。
“若是,不用母雞孵化呢?”趙普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居然能夠打破這種鐵律 。
“怎麽可能?”沈義倫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不是跟做夢懷孕一般荒誕?若是出現在大宋治下,那肯定是要當作了不得的祥瑞,大肆宣揚的。
“可這就是事實,這些事情,想必靖安司都知道,隻是封住罷了。但是,這天下,悠悠衆口,是擋不住的。”趙普以前一直覺得天命在大宋,可現在越來越迷糊了。
若是那位閩國公願意,這都是神迹,可人家偏偏說是格物之道。
“老趙,你這狀态不對啊。”沈義倫收斂一下心神,趙普如今這狀态,倒是有了幾分蕭瑟之意。
按理說,如今的趙普,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難道還打算激流勇退?
“什麽對不對的?本官隻是覺得,格物之道,能夠真正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而聖者之言,該是讓老百姓吃飽穿暖之後,才能教化萬民。”趙普原本想說之乎者也都是空談之輩,可終究給沈義倫留了幾分面子。
而且這般說,就算傳到官家耳中,也不過是對治理天下,各抒己見罷了。
“隻有聽從聖人之言,大家各司其職,天下才能安居樂業。否則,就算遍地糧倉,也依舊烽煙處處。”沈義倫覺得,這天下動蕩,就是因爲有太多的人,不願意安分守己。
這話若是擱在以前,趙匡胤肯定是不樂意接受的,但是如今嘛,他是巴不得天下人都接受,這樣他老趙家的皇位,才能世代相傳。
“野狗尚會爲了幾塊骨頭而撕咬,遑論人乎?”人都是有野心有欲望的,哪怕是寺廟裏的和尚,想要證得自在,也是一種欲望。
沈義倫啞然,他遍讀聖人書,依舊不能做到清心寡欲,反而對于權勢跟金錢,趨之若鹜。
沒過兩天,寒風便過了江,一場大雪如期而至,江甯也進入了蟄伏期。
嚴續剛從宮裏出來,爲了新安節度使匡仲耒的事情,沒少被李從善責怪,可終究看在調運糧草有功的份上,沒有深究。
李從善對于嚴續,如今極爲倚重,可以說,若非嚴續盯得緊,各州的物資緊急調入江甯,這個冬天,一定是要出亂子的。
可匡仲耒實在太不争氣了,不僅沒有拿下歙縣,還将手下人馬折了大半,就剩數百殘部逃到了績溪縣。
好在大雪将至,不太可能發生大規模的戰役,從神衛軍調遣的兩萬精銳,直接改道績溪,歸其統領,應該可以擋住對方。
嚴續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趕緊鑽進馬車裏,這可是劍州商行到的第一批馬車。
話說如今雙方不對付,原本該是對劍州商行下手,斷其财路的,卻不知道爲何被李從善給制止了,不過也好,至少他能過得舒坦些。
如今的魯國公府,禁衛森嚴,府中除了作爲人質的全叔跟孫振州,全部被遣散到城外的莊子裏,偌大的國公府,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如今的孫振州不過一歲半,長得極爲結實,能夠滿地跑了。
“大少爺,你可停一會,老奴我追不上了。”全叔撒開腳丫子跟在後面追,這國公府太大,若不跟緊了,一會就難找了。
追着追着,全叔仿佛看到了孫宇年少時的情景,那會,他也這般跟在孫宇後面追趕,那會他還年輕,比現在跑得快多了。
孫振州總算玩累了,全叔給他換了一身衣服,不然容易着涼。
如今的江甯,物資遠沒到寬裕的時候,國公府每日供應也有限,全叔也不太會做飯,通常都是煮粥,一老一少,吃點好消化的。
“全爺爺,我爹爹,怎麽不要我們了?”孫振州上次見到他爹,還是在城頭上,那時被曹彬抓在手裏,離得太遠,又害怕,根本沒看清。
“大少爺,國公爺怎麽會不要咱們呢?隻是如今啊,有些事情,走不開罷了。”全叔摸摸孫振州的頭,這孩子可憐,還沒斷奶就來當人質,如今的境遇,還不如之前。
以前國公府,家大業大,江甯頂級權貴,總不至于委屈了。如今,除了宅子大些,還不如個普通人家,每日裏提心吊膽的。
“全爺爺,餓!”孫振州摸摸自己的肚皮,玩耍了半晌,早就空了。
“大少爺,走,咱們去廚房做飯。”全叔将孫振州抱在懷中,往廚房走去,不然一會做好飯,就不知道去哪裏尋大少爺了。
國公府的物資,五日一送,倒也沒苛待他們,足夠吃的,還能有些結餘。
全叔進了廚房,将孫振州放下,便将門拴好,防止孫振州趁他不注意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