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欠缺考慮,不知不覺就上了他們的賊船,名不正,言不順,說話也不響亮了,難怪很多有背景的人外出做官時,又是師爺,又是管家又是長随,有的還帶上廚子,這樣不僅可以幫忙處理這些雜務,還可以随時可以嘗到家鄉菜,可惜,這些都與陸皓山無關。
好在,陸皓山一早就做足功課。
“若是本官處罰你,那是假公濟私,不能讓人信服,若是把這些事上報,那就是砸了大明官場絕大部分人的飯碗,把自己立在衆矢之的之地,最好的方法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陸皓山一本正經地分析道。
“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小人佩服”周大源馬上應道:“大人,都說鐵打的縣衙流水的官,三年任期一滿,大人肯定高升,這小小的江油縣供不起大人這樣的才俊,江油縣位處偏僻,不是一個富饒的地方,但勝在安穩,沒招惹兵禍,依靠着涪江,收成也不會很差,那日子還算能過得去,再加上這裏的百姓好唬,不敢作亂,一年下來,撈個一千幾百兩還是有的,大人何不瞞聲大發财呢?”
本來還想這位新任縣令繞進去,讓他把以前的虧空的罪都背上,現在看來,人家雖說是第一次做官,可是“門兒清”,那算帳的能耐比自己還強,想陷害他估計沒什麽指望了,再說人家背後還有吏部的大能給他撐腰,周大源現在甯願花點銀子,好好伺服奉着這位爺,等三年任期一到,早早滾蛋。
放着一個心機這麽深、這麽能忍的人在自己身邊,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這做官的好處還真不少,三年賺個二三千兩,這已經很高了,要知道一個七品縣令一年的俸祿才四十兩左右,這“夜草”很不錯了,當然,這與清政府那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沒得好比,因爲那個時候世界貿易已經很發達,光是茶葉一年就有幾百萬兩的貿易順差,還有絲綢、瓷器等深受歡迎的商品,那時候全世界大部分黃金、白銀都流向中國,可以說富得流油,據記載當時清政府一年财政收入達幾千萬兩之巨,而明朝末期,一年财政收放僅二百多萬兩銀子,還不夠遼東戰事的開銷,以至軍隊拖饷成風,士兵的士氣大受打擊,直接影響戰鬥力。
當然,兩個朝代差距并不是想像中那麽大,隻是明朝重農抑商,若是把實物和勞役這些也折算成銀子的話,财政收入肯定要翻多番,怎麽說也好,周大源算得上很有誠意了,見風使舵也很快。
真不愧是沉浸在官場多年的官油子,可以說把人心都揣摸得透了。
可惜,任周大源經驗再豐富,目光再銳利也看不穿眼前這年輕輕的新任縣令,他的目标,并不是那點可以置田買地、娶妻納妾的銀子,他的目光,看得很遠,他的野心,澎脹得很大。
“啪啪”“啪啪啪”
陸皓山一邊鼓掌一邊笑着說:“不錯,不錯,周司史能言善語,長袖善舞,真是一個妙人,可惜......”
“可惜什麽?”周大源被陸皓山的舉動弄得有些迷糊了,聞言連忙問道。
“可惜你碰上陸某”陸皓山打了一個響指說:“雖說你做得非常隐敝,不過,卻逃不過陸某的眼睛。”
“哦,大人何以見得?”
“很簡單,當你爲衆人謀劃福利,每個人都很感激你,尊敬你,因爲你的原因,大夥多了額外的進貢,或多或少改善了生活,但是”陸皓山話音一轉,似笑非笑地說:“你一個人吃肉,讓别人啃骨頭,估計别人就不那麽好相與了。”
周大源心中楞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一種不好預感,不過他還是心存僥幸地說:“小人不知大人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
“不知道”
陸皓山不緊不慢拿起自己泡好的雨前龍井,有滋有味地吸了二口,把周大源的胃口吊得高高後,這才盯着周大源,輕輕從嘴裏吐出三個字:“江安倉”。
江安倉三個字一出,原來一臉從容的周大源面色一白,身子也晃了一下,不過強作鎮定地說:“大人,永安倉怎麽啦?”
“怎麽,還真要本官說出來?”陸皓山皮笑肉不笑地說:“周司吏,吃獨食易肥,但也容易噎着,得要一副好嘴牙。”
古代州縣都設有糧倉,并根據人口和富裕程度的多少來設定規模,糧倉的作用主要三個,一個在糧價高企時放糧,平抑糧價;二是老百種在耕種時沒有種子,可以有償地從糧倉中借取種子糧;第三個作用就是碰上災年,官府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可以安置災民,穩定民心,保一方之安甯,明朝物價平穩,就以糧食爲例,在崇祯後期最動蕩時,很多地方糧食也就漲了一倍多一點,因爲官員俸祿的多少與物價挂鈎,他們在這方面特别努力。
以江油縣爲例,修築了一個江安倉放置糧食,江安倉就修築在涪江邊的一座山中,依山傍水,最多可以貯藏三萬石大米,不過災年不是年年有,存放倉中又怕蟲害、又怕鼠患,新糧變陳糧又是損失,每隔一段時期都要存一批、處理一批,爲了防止過多損失,江安倉通常是都是儲藏一萬石左右,數量巨大,這就是官府的力量,而每年儲藏、處理的糧食,稍稍一運作,就是一筆巨款。
“不...不明白大人說些什麽。”周大源面色有些慘白,可是他還是咬着牙抗着。
隻要這事一暴露,别說個扮豬吃虎的陸縣令不會放過自己,就是自己的老上司陳貴,也非得把自己弄死不可。
“人啊,爲什麽一定要撞到南牆才肯回頭呢”陸皓山搖了搖頭,有些可惜地說:“好,反正本官有的是時間,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又啜了一口茶,陸皓山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都說掌握庫房鑰匙的人就是掉進米缸裏的老鼠,就等着撐死,周司吏掌管江油房部五年,早已把戶房經營得猶如鐵闆一塊,做起一些隐敝的事也得心應手,對,陸某現在算是見識過,好了,言歸正傳,就讓陸某的說一下周司吏的絕世妙計。”
看到周大源站在哪裏,一頭一臉的冷汗,什麽話也沒說,估計此刻他的内心肯定七上八下,強行死忍罷了,這心裏素質不錯,換作普通人,估計現在都吓得尿褲子了,陸皓山暗暗點頭:還行,沒看到鐵證前,打死也不認。
“江安倉的存糧有新有陳,存新的,處理舊的,這些都是常規,說到底,也是官員一個發财的機會,那筆頭稍稍轉一下,那就是好的變成次的,次的變成爛的,那得多少銀子流入腰包啊,本官看過,啧啧,膽子夠肥啊,每年需用處理的糧食達三成之多,一萬石的三成,也有三千石之巨。”
周大源打斷道:“大人,此事衙門的人都知道,是縣衙一個重要收入,其實大人也可以從中受益,至于說三成,其實這個比例在衆多縣衙中,已經是算好的了,那些保管不善的,那折耗在四五成呢,主要是裏雨水充沛,空氣潮濕,再加那江安倉就設培江邊上,那谷米就更容易損壞,此事已經得到永州府的首肯,請大人不必心存懷疑。”
真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陸皓山嘴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等周大源說完了,還體貼地問道:“周司史,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不急,待你說完,本官再說。”
還有這種說法的?周大源楞了一下,馬上說道:“小人沒有什麽再補充的了,大人請吩咐。”
“很好,你不說,那本官說了”陸皓山冷笑地說:“你把所得利益,拿回與縣衙一幹人等利益均沾,這個沒人能怪你,就是本官看到,也隻能一隻眼開一隻眼閉,因爲沒有足夠的經費,這縣衙就不能順利運轉,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但是,帳面差别極大,帳目上記載那江安倉庫是每二年開倉處量一次,但在開支明細上,那是每年處理一次,雖說你帳做得很巧妙,但是本官還是查出來了,若是不承認,本官馬上可以陳縣丞來對質,要不,張主簿也行,本官相信,他多少也會知道内情的。”
什麽?這也查得出來?
周大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這事他做得非常小心,也極爲巧妙,那帳目可以說做得四平八穩,就是那些老帳房前來也難看得出端倪,老實說,此事就是陳貴和戶房的人也不知道,這個陸縣令,真是妖孽不成?
“大...人真是說笑了,開倉換糧,動辄幾千石,那是何等動靜,這江油縣就這麽大,有什麽風吹草動,馬上就可以發現,怎能瞞天過海。”周大源明白自己犯的事有多大,不到最後一刻,那就是咬死也不放。
陸皓山冷笑道:“說笑嗎?聽起來有點不可能,幾千石糧食,怎麽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呢?換作其它人就沒有能耐,而周司吏卻有這樣的條件,當然,周司吏沒有通天之法術、也沒五鬼搬運之神通,不過勝在全縣戶籍、田賦、财稅、婚姻都歸戶房管,而戶房又是周司吏的地盤,一邊掌握巡視之權、監督之責,一邊又掌管庫房,做兵又做賊,就是監守自盜也沒人發現,估計是陳貴相信你,那些核心的機密盡理少人知道,所以讓你一個人全面負責,反而讓你有了可乘之機,這些流程很簡單,那米糧就在帳面走一走,那糧食根本都不用進庫房,就已經完成了,省時省力,連工錢都可以省下,隻需轉幾次,那筆差價已經進了荷包,對?”
“當然,這些事一個人是處理不了,本官相信,應該有幾個糧長或鄉紳的配合,想做到這些很簡單,大明是按照人丁稅收的,很多地方都有隐瞞人的習慣,掌管戶籍的周司吏想讓他們就範太容易了,用人口或調高那些田的等級,就能讓他們無從選擇,再适當誘之以利,那肯定讓他們死心塌地,那些糧食估計在糧長手中,就已經轉交到糧販子手中,換成白花花的銀子,最妙的一個地方,江油也算産糧地,那補充江安倉的糧食直接征收,而不用庫房支出銀兩購買,而查帳的人,都會特别注意錢銀的流動,而其它的,則是走馬觀花一般,就這樣,周司吏就可以瞞天過海,大發橫财,隻是不知道,陳縣丞知道這些情況後,他會怎麽想?張主簿還有衙門裏的人知道會怎麽想?江油縣的百姓知道,又會怎麽想呢?”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陸皓山也有些累了,停下來看着渾身發抖的周大源,那眼光,猶如貓看着爪下的老鼠一樣,陸皓山在氣勢上,已經全面壓倒面色怪白的周大源了。
“大...大人好本事,可是,小人家大業小,還有一衆親朋戚友需要照顧,真有那麽多銀子,還,還住那麽舊的宅子嗎?”周大源明明輸得已經一敗塗地了,可是還是不肯放棄。
“唉,何必呢,周司吏,你我是聰明人,爲什麽還真要像普通人那樣什麽事都要說得明明白白?一絲臉面都不留嗎?這些年,聽說江油有人喜歡用銀子兌換成黃金,一些糧商也知某位大人喜歡收金子,周司吏住老宅子,家人名下,隻有一間店鋪,偏偏是鐵匠鋪,若言本官猜得不錯,周司吏應是把賺到的黃金鑄成金磚,或許收藏在家中,或許埋在地下、或者直接用作砌房子,掩人耳目,也有可能收在祖祠中,不管怎樣,總會找得到的,就是找不到,本官想,周司史也會顧及家中老小的平安,對?”
一個人越是低調查,那麽所圖的就越高,戶部司吏,自然是陸皓山調查的對象,即使做了縣令,陸皓山也一直沒有放棄對他的調查,種種蛛絲馬迹結合起來,很容易就推斷一些事情。
“啪”的一聲,周大源一下子軟癱在地,雙眼無神,喃喃地說:“服了.....服了。”
陸皓山暗暗松了一口氣,終于,自己還是把這個“油吏”給治了。
“來人。”陸皓山突然大叫一聲,把一時失神的周大源吓了一跳。
“大人,曹虎聽令。”在周大源吃驚地看到,身穿着一身捕頭服飾的曹虎從屏風後面走出,恭恭敬敬地向陸皓山行禮。
“這....周老弟,你.....”周大源指着曹虎,嘴巴張得老大,一下子說話都不順溜了。
曹虎不是陳貴的鐵杆心腹嗎?怎麽出現在這裏的?周大源注意到,曹虎是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不是從門外走進來,也就是說,他一直都在旁偷看了整個過程,這說明他已經見風使舵,向這位深不可測的陸縣令投誠了嗎?什麽時候的事,怎麽自己一點也沒有聽到消息的?這曹虎出來時右手還按在鐵尺上,這會不會是預防自己罪行被揭穿後氣羞成怒,繼而對陸縣令不利?
幸好自己沒有沖動,若不然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周大源思如電轉,開始快速梳理起整件事來。
陸皓山一臉嚴肅地說:“周大源貪贓枉法,數目特别巨大,情節特别嚴重,馬上把他收監,沒本官命令,不準任何人見他,也不得釋放,另賜令箭,把他一家老少全部抓回衙門,打入大牢,查封所有家财。”
“是,大人。”曹虎心中大喜,連忙大聲應道。
抄家,那是油水大大的,再說是抄本縣“财神爺”的家,光是聽聽都覺得熱血沸騰了。
曹虎興奮,可是一旁的周大源心如死灰,吓得差點都尿了,哪有平時的鎮定和穩重,二話不說,馬上跪下,一邊拼命磕頭一邊大聲哭求道:“大人,大人,隻要饒我一命,就是讓我幹什麽都行,大人......”
“大人,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大人,小人願意雙手奉上所有家産,隻要留我一條狗命”
“大人........”
事情敗露,再沒有半分扭轉的餘地,特别是一直依賴的靠山,要是知道真相,估計第一個弄死自己,曹虎一出現,周大源心理最後一絲防線都被擊破,不過爲官多年的周大源早已練成人精,看得出陸皓山并沒有把事情做絕,心中隐隐約約感到有一線生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自己倒下了,那自己的家人,肯定對付不了陸縣令和他的那些手下的。
滅門府尹,破家縣令,再加上一幫如狼似虎的胥吏,估計骨頭的髓都讓他們敲出吸掉。
陸皓山和曹虎對視一眼,彼此眼裏都出現了一笑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