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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賈诩親眼目睹這座巍然廣闊的宮殿,由地基變成廣廈。從宮殿落成的第一天起,他就登堂入室,并一直是殿堂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五年來,他幾乎每朝必到,從不休沐,風雪無阻。
而今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穿過一道道宮門,來到崇德殿的阙門之下,賈诩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危機,那是一種如電過身的感覺,渾身汗毛豎起。這種強烈的危機感,他生平隻有過三次。
第一次,是年輕時出西涼,被一群匪寇捉住。同行數十人皆被洗劫後活埋,輪到他時,急中生智,詐稱是太尉段颎之外孫,借名震西涼的段颎之名,逃過一劫。那一次,真的是生死一線啊。
第二次,是董卓死後,王允執掌朝政,下令誅絕西涼軍,而李傕、郭汜害怕欲棄軍而逃。那一次也真夠險,若不是說服了李、郭二将揮師反攻,他必難逃王允毒手。
第三次,則是當日被大将軍于黃河生擒,以賈诩洞悉人心的智慧,一眼就看出,若當時他不願降伏,必被毫不留情擊殺,絕無幸理,什麽智謀、口舌都白給。
這是第四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因爲前三次的危機都能看得見。猜得透。唯有這一次,雖有強烈感覺,但危機何來?隐藏何處?卻是看不見摸不着。
賈诩望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沁涼之氣,振了振衣袖,既然找不到危機源頭,隻能随機應變了。
身後的許攸卻走得十分灑落,似乎什麽都不介懷,路上甚至還有心情與賈诩說笑:“你我二人,這是步何大将軍與董賊後塵。自投羅網啊。”
賈诩隻有暗自搖頭,在沒有看到錦囊信件的情況下,許攸如此表現,隻能說他心太大,跟什麽胸有成竹不沾邊。
沿着長長的龍尾道拾階而上,賈诩注意到,往日兩側守衛的持戟甲士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四名内侍。内侍見到賈诩、許攸。齊齊施禮。
賈、許二人互望一眼,心照不宣,這應當是皇後特意安排的,什麽龍狼、虎贲、羽林。統統不許踏入宮殿半步。殿前守衛都讓一群氣力比普通人還弱的内侍擔當,爲的就是讓奉旨入朝的這群人放心。
“賈诩(許攸)參見皇後。”
“賈卿、許君,請入席。”
二人謝過,安然入坐。在他們的對面及上首,已坐滿一群大臣。賈诩一個個看過去:太尉楊彪、司空張喜、禦史大夫劉艾、大司農趙溫、執金吾伏完等人俱在,唯獨不見禦史中丞鍾繇。除了這些意料中的熟面孔。還有兩個生面孔令賈诩頗爲警惕,這兩人都是年輕人,敬陪末坐,從他們腰間所佩绶帶來看,不過幾百石小官,居然能登堂入室,必不尋常。
伏後隔着珠簾,緩緩開口:“自先帝龍殡以來,朝中不穩,人心不安,更有流言蜚語,聳人聽聞。這一切,都源于大臣不和,暗生龉龃,更有甚者,居然要動幹戈……先帝靈堂猶在,諸公便急于相煎,成何體統!”
說到後面,已是嚴聲厲色,充滿怒氣,令在場所有大臣都爲之淌汗,不管說的是不是自己,俱伏席請罪,連伏完都不例外。
伏後似是緩了會氣,慢慢恢複平靜,道:“今日并非大朝,特意請諸卿前來,便是讓諸卿坦誠相見,開誠布公,何事不可談?何至于非要動幹戈不可?”
楊彪、張喜互望一眼,俱默默點頭。
劉艾卻驚愕不已,使勁瞅伏完,一肚子郁悶,卻苦于說不出口。
伏完也很驚訝,沒想到女兒居然擺出兩不相幫的架勢,這跟先前的态度不一樣啊。幸好、幸好他們還準備了後手,否則今日若讓賈诩這老狐狸溜了,就再沒機會讓他上套了——别的不說,隻要人家遞上一份奏折,稱病休養,你就無可奈何了。
賈诩好整以暇撣撣衣袖,笑道:“皇後所言,深得治國至理,我等同殿爲臣,何事不可談。私會相談固可,朝堂商談亦可。”
這時對面下首最年輕的那低級官員朗笑道:“皇後說得甚是,開誠布公,正是我等所求。既如此,賈令君可否那封密信全譯文呈上,交與皇後驗看?”
賈诩淡淡望着對方:“足下何人?”
“河内司馬懿,拜見賈公。”
“哦,原來是司馬建公之子,司馬八達中行幾?”
“懿字仲達。”
司馬懿?密函上提到射鷹截密信的人就是他;提議八關校尉互換,将雒陽龍狼軍優勢化爲烏有的,也是他。河内司馬氏,還真出人才啊。
賈诩上下打量這年輕人一眼,暗暗點頭,原來一切禍因,皆由此人而起。果然言辭犀利,後生可畏,還好,他同樣有準備。
賈诩從懷中取出一封折子,内中夾着錦囊之書,放在内侍呈上的雲紋漆盤上,含笑道:“仲達所言甚是,诩從善如流,這就将全部譯好的信件呈與皇後驗看。嗯,我賈诩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這就是鷹書全譯文,一個字都沒改——如何,諸公、仲達,可滿意了?”
這誓夠重,以時人對祖先的敬重,這封密信譯稿,絕對是真。劉艾、伏完及司馬兄弟完全被堵住口,什麽毛病都沒法挑了。
衆人目注着托盤托着書信,送入簾後,大殿上一陣沉寂。
楊彪與張喜臉色緩和不少,而劉艾與伏完惴惴不安,司馬兄弟則不時以眼神交流,難掩焦慮,敏銳感覺事情似乎正朝他們無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簾後似乎傳來一聲輕呼,旋即安靜。
伏完有些忍不住了,引頸而望,道:“皇後可否将密信傳與下臣一觀?”
一般情況下,就算是諸臣之首,太尉楊彪,都不敢催促皇後,但伏完卻敢,誰讓人家是一家人呢?
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伏後竟淡淡回絕:“密信已核實,确有僭越之處,如何處置,且等大将軍回朝之後再議。”
這、這就完啦?!
諸公大眼瞪小眼,完全出乎意料,不知所措。
司馬懿更是暗暗叫糟,他千算萬算,自覺并無遺漏,沒想到,竟有個緻命破綻——他們引以爲最大臂助及靠山的皇後,竟然拉偏架!失去皇後的支持,甚至偏向對方,這場政争,一開始就注定了敗局。
莫說諸公,就算是許攸,也驚奇瞪大眼,撚須的手不自覺一抖,生生扯下幾根灰須來。
賈诩雙袖展開,呵呵笑道:“好了,諸公想要密信,賈诩就給密信,對于此信給諸公帶去的困擾,賈诩深表歉意,自會在大将軍回朝後,當面請罪。”
賈诩對丹墀上垂簾合袖緻禮:“臣行此舉,隻因循國朝慣例,儲君遴選,必由太後、大将軍或丞相主持,缺一不可,故而阻止,以免日後生亂。臣自知行止僭越,其責難逃,自翌日起,願閉門思過,不再上朝,直到大将軍歸來爲止。”
劉艾差點沒跳起來——奸滑啊!太奸滑了!這理由看似合理,其實不堪一擊,有意見當日朝堂上你盡可以提啊!表面不說,背後偷偷發密信,點名阻止三位儲君候選上雒,怎麽聽都不是好路數,竟然還把自己打份成忠心爲國的樣子,太無恥了!而且連退路都想好了,竟打算躲在府裏,一直到馬悍回來……
賈诩冠冕堂皇的理由,瞞不過一群政治老油子,而賈诩也沒想過要瞞,隻要面上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成。政治的東西就這樣,甭管内在多肮髒,外在包裹的東西一定要足夠漂亮。
很明顯,這場政治較量,劉艾、伏完、司馬懿等人,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敗,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小弟叛變還有救,現在是老闆背叛,那就真的隻能仰天長歎了。
許攸也終于明白,那“錦囊妙人”所指,不禁一陣陣頭皮發麻,使勁甩頭,不敢多想。
司馬懿離席而起,躬身緻禮:“賈公謀算過人,不愧爲大将軍之謀主,懿甘敗下風。”
賈诩目露激賞:“司馬仲達,後生可畏。”
身爲大漢朝堂舉足輕重的權臣,賈诩的品評雖不及許邵的“月旦評”知名,但其政治影響力,卻猶有過之。有賈诩這八字評語,司馬懿這天下名士的名頭是跑不了了。
這是賈诩釋放的善意,有招撫之意。
隻可惜……司馬懿向賈诩深深一鞠,以示謝意,但一開口,卻充滿殺機:“賈公勿躁,勝負未定,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你們聽!”
雷聲隐隐,烏雲翻滾,随着一道閃電亮起,沙沙雨聲由遠而近,視野一下變得迷蒙起來。醞釀多日的一場雨,終于降臨,而且有傾盆之勢。但任是雷電轟鳴,雨聲如沸,卻掩不住陣陣紛雜驚心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