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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平二年十一月,弘農,東澗,曹陽亭。殺聲震天,狼煙四起,積屍盈野,血流十裏。
董承、楊奉軍營之外,李、郭、張聯軍萬餘,挾大勝之威,縱馬馳騁,舉火搖矛,圍營鼓噪,聲震四野。
在裏許之外,一杆“大漢大司馬”及“李”字大纛之下,滿面橫肉的李傕臉泛紅光,揪着颌下一把大胡子,志得意滿地審視着屬下不斷向他敬獻戰利品。
“大司馬,屬下繳獲了一匣金器,有金碗、金爵、金盤……”
“行啊!就賞個金爵給你,以後喝酒都沾着富貴氣。”
“謝大司馬賞富貴!”
“哈哈哈……”
“你那算啥?大司馬,末将手下抓獲二十餘個婦人,大半是宮女,其中還有三個是先帝的嫔妃……”
“不錯不錯,就賞一個嫔妃給你,你自個挑一個。”
“謝大司馬賞美人!”
西涼軍陣中又是一陣爆笑。
“喂,你有什麽收獲?”
“禀大司馬,屬下無能,隻撿到天子丢棄的幾個箱籠。”
“哦,裏面有什麽好寶貝?”
“禀大司馬,全是勞什子破竹爛木片,屬下一氣之下,全扔到火裏燒了。”
“什麽破竹爛木片,那是禦物符策典籍!你這沒眼力見的家夥……哈哈哈!”李傕及一衆麾下将領仰天大笑。
這時前方一陣騷動,一杆“李”字大旗之下,十餘扈騎簇擁着一青年将領馳來。奔行至十餘步外。來将翻身下馬,向李傕躬身行禮,道:“叔父,小侄逮到了一條小魚,獻與叔父發落。”
“哦,是益民啊,把你逮的小魚亮出來看看。”李傕望着眼前這個青年将領,心情更是欣喜,因爲此人正是他的從子,鎮西将軍李利。李傕的屬下。但凡有點功勞的,都撈了個響亮的雜号将軍名号,大多名不符實,而這位從子的鎮西将軍的名頭卻是貨真價實。因爲他曾在兩年前擊敗過馬騰、韓遂聯合進犯,是李傕手下一員悍将。
李利舉臂一揮:“帶上來!”
四個騎扈應聲架着一個後背插着數矢,半身染血,披頭散發,兩腿虛浮無力的男子上前。
李利拱手禀報:“此人乃射聲校尉沮俊,爲小侄射傷擒捉。”
射聲校尉。可不是普通的校尉,而是西園八校尉之一,天子近衛是也,級别更在國相太守之上。說是條小魚,還是李利在叔父面前謙遜了。
李傕催馬上前,用馬鞭頂起沮俊下巴,入目是一張混合着泥垢血污。容色枯槁,看不出年紀的面龐。
李傕搖搖頭,問左右:“這人還能活嗎?”
沒想到一聽這話。那看上去半死的沮俊竟雙目一翻,怒罵道:“汝等兇逆,逼迫天子!亂臣賊子,未有如汝者!”
李傕面皮抽搐,目露煞氣,伸手向腰欲拔刀。蓦然刀光一閃,沮俊的頭顱一下飛起,血噴如泉。
李利插刀于地,半跪請罪:“侄兒無狀,望叔父恕罪。”
李傕擺擺手,若無其事道:“下次再有這樣的小魚,直接宰了,不用禀報。”
沮俊的死難,也是随劉協東歸變逃難的百官悲慘結局的一個縮影與寫照。是役,光祿勳鄧泉、衛尉士孫瑞、廷尉宣播、大長秋苗祀、步兵校尉魏桀、侍中硃展等等一衆高官,俱戰殁。大漢朝廷,元氣大傷。
過不多時,又有人押着好幾個漢官前來。李傕适才那口氣還憋着沒地方洩,當即就要祭刀,來人慌忙獻上一張降表。左右一讀,才知董承、楊奉抗不住了,表示願意投降。但手下有些将領還有一些朝臣心氣還不順,得做做工作,請寬限數日。
李傕喜不自勝,他也是沙戰老将,自然明白将士們早上還打生打死,晚上就投降,這心氣确實犯擰,得疏通些時日。當下大笑揮手:“楊奉、董承,就象他們的名字一樣,除了懂得‘奉承’,哪懂得什麽打仗。來啊,将這降表拿去讓車騎将軍(郭汜)與骠騎将軍(張濟)看看。”
……
楊奉、董承,還真不是隻懂得奉承之輩,眼看戰場上不是個兒,便打起場外的主意。這份降表的目的,隻是爲了拖延時間,醉翁之意,在于外援。
這地方還有外援?還真有,那就是白波軍!
中平五年(188)二月,黃巾軍餘部郭太等人在西河白波谷(今山西襄汾縣永固鎮)起事,号爲白波軍。次年十月,十萬白波軍挺進到河東,聲勢洶洶。董卓曾令其女婿中郎将牛輔率軍鎮壓,不能獲勝。
初平元年(190)關東聯軍興起,董卓見聯軍聲勢浩大,又怕白波軍南下渡河切斷其通往關西的去路,就火燒洛陽,遷都長安。後仍派遣李傕等人繼續和白波軍作戰。就在此次交戰中,郭太戰死,白波渠帥楊奉投降。
楊奉是投降了,但白波軍勢力猶存,目下實力頗強的有三股:李樂、韓暹、胡才。
眼看大難臨頭,一直在長安吃香喝辣卻不怎麽待見老兄弟的楊奉,終于記起昔日兄弟了。曹陽亭就在黃河南岸,與河東隻有一水之隔,隻要派人乘舟渡河,持诏書向駐紮于河東吳山一帶的白波諸帥請援,相信這些早就苦等得脖子都仰酸了的夥計,絕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勤王良機。
在這性命交關的節骨眼下,隻要有援軍就行,就算是瘟神也先接進門再說,董承自然肯首。不過,在這當口他還不忘玩點平衡把戲,提出再向駐軍于河内郡的南匈奴右賢王去卑求援。
楊奉自然也聽出了董承的弦外之音——不能好事全讓你白波軍占了,我也得有站在我一邊的外援。
楊奉也痛快答應了。
這對名字珠聯璧合的“奉承”的難兄難弟。從雒陽到長安,與朝臣、軍閥勾心鬥角那麽久,沙場本領沒見漲,玩弄權術卻都頗有心得。
當李傕、郭汜、張濟一心等待董、楊二人投降,圍營稍懈之際,曹陽大營悄然潛出四撥使者,夜渡黃河,分兩個方向奔赴請援。
很快,四方酋帥都接到了诏書。這幫人整天吃飽了沒事幹,一聽有這種低風險。高收益的事,一抹嘴巴,大叫一聲“幹!”馬上跟着來了。四方合兵,共得六千步騎。與董、楊約定時日後,合擊西涼聯軍。
李傕等人原本自信滿滿地阻在東歸路上,沒想到楊奉能找到援軍,援軍又來得如此之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斬首千餘級。西涼軍敗退。
如此一來,天子護軍又達到了萬餘步騎,聲勢複振,皇帝的乘輿終于可以繼續前進。
經過簡短的軍事合議。最後決定,由董承、李樂率三千兵馬護住天子左右,楊奉、韓暹、胡才、去卑各率二千兵馬斷後。
這邊軍議剛散,那邊李傕、郭汜、張濟整軍又追上來!
西涼軍上次是大意了。即便如此,損失也不重。一萬二千多人馬的李郭張聯軍,損失千把人實在不算什麽。相反。他們由此戰反而看清了所謂援兵的虛實。這幾千步騎中,也就匈奴騎兵有幾分戰力,西涼軍當日之敗,就是被匈奴人自陣後突襲所至。千餘傷亡,也多爲匈奴騎兵所殺。而白波軍幾乎全是步卒,打起仗來就是一窩蜂,毫無戰法可言,縱多亦無可懼。
這一次,西涼軍是有備而來。
興平二年,十二月初,兩軍再戰。西涼勁旅,豈是白波烏合、匈奴散騎及軍心盡喪的董楊聯軍所能敵?是役,楊奉等大敗,死傷人數比在東澗時還多,李傕縱兵殺百官、搶宮女。少府田芬、大司農張義等皆戰殁。
董承護衛天子逃走,走不了幾裏,後面追兵又到了。侍從勸天子騎上馬快跑,天子硬咽着道:“不行,百官有什麽罪,我不能丢棄他們逃走。”依然隻乘馬車,百官傍行。
董承、李樂護禦駕且戰且走,到天黑才到達陝縣。這時追兵稍微少了一些,将士們結成營寨自守。這次戰鬥,将士損傷十分之七八,虎贲羽林軍剩下不滿百人。
大家商議下一步行軍路線時,有人提議沿黃河乘船東下就能直到洛陽附近。
太尉楊彪反對:“我是弘農人氏,知道黃河從這往東有三十六險灘,天子身爲萬乘之尊,不應該去冒這麽大的風險。”
侍中劉艾也支持楊彪:“太尉說的是,我曾爲陝令,知道這的水勢兇險,有經驗豐富的船工掌舵,都有可能翻船,何況現在我們既無大船,也無舵工。”
這二位權威人士一發話,誰都沒話說了。最後思來想去,隻有北渡黃河去河東郡一途了。爲了防止半渡時被李傕追殺,選在月黑之夜偷渡。是夜,先遣李樂準備船隻,準備妥當,舉火爲号。
衆人擁着天子,徒步出營。伏貴人頭發蓬松,面色慘淡,跟随獻帝。伏貴人的哥哥伏德一手扶着妹妹,一手還挾着數匹絹。董承瞧見,心裏不痛快,讓人上去争奪,護衛自然不讓。争執中,一人被殺死,血迹濺到伏貴人的衣服上。伏貴人吓得渾身發抖,都邁不開步了。
天子劉協看不過眼了,出言呵止,這場莫名争端才算平息。
此時正值朔初,月黑風高,天寒地凍,河岸高數丈,既沒有碼頭,也無法搭跳闆。董承等開始打算用馬羁相連拴住獻帝的腰放下去,轉念一想,方才不是争執絹帛之事麽,就用那個就好。這一次,伏德很主動将絹交出,于是取絹相連。行軍校尉尚弘力氣大,便讓他背着天子,慢慢放下去。伏貴人則由其兄長伏德背伏登舟。
劉協上船後,驚魂甫定,看到沒有過河的人還有很多,又派船過來接。大家都搶着下河灘,不少人直接滾摔下去,死傷不知其數。到河邊後,官員、士兵不分彼此,争先恐後攀船。董承、李樂、尚弘生恐船翻,手持戈戟與衆衛士四下亂砍,在船中被砍掉的手指可以一把一把地捧起來。
與天子幸運登舟的隻有伏貴人、董貴人、太尉楊彪、侍中劉艾、太仆韓融、越騎校尉種輯及伏完父子等數十人,其餘宮女官兵不是淹死、凍死就是被李傕部下抓走,或剝去衣服,或剪去頭發,其狀慘不可言。
李傕得知後,派從子李暹(李利之弟)率軍追擊,正好看見天子在船上。李暹一時弄不到舟船,惱怒之下令人發矢亂射。
董承、李樂一時也弄不到幾面盾牌,直接搶過兩位貴人的錦衾與蒲席當屏障。
矢落如雨,釘得船闆笃笃連響,打得衾席噗噗有聲。這時一支勁矢透席而入,正貫入擋在天子身前的尚弘胸膛。尚弘怒目圓睜,壯軀劇顫,慢慢跪倒。
劉協再不顧上下尊卑,伸手扶住尚弘,潸然淚下:“尚君……”
尚弘嘴裏嗬嗬有聲,想說什麽,但一張口,大股鮮血噴湧而出,終于向後倒下。
劉協失神地挽住尚弘的大手——這隻手,方才還托着自己過江,當時感覺是那麽的強壯有力,而現在卻綿軟如羽……
“蒼天呐!”劉協仰天長号,“莫非我劉氏血裔,要絕于這洛水之上麽!”
身側伏貴人與董貴人齊撲上前,伏于劉協瘦削突起的肩膀上嘤嘤悲泣。
就在這時,忽聽周遭一陣鼓噪:“船!大船!好多大船!”
劉協與兩位貴人悚然而驚,擡眼望去,但見下遊數裏之外的河面上,點點火炬如繁星,構成數艘船形輪廓。三層船頂之上,一片通明,照亮了一面前所未見奇異狼頭大旗。
如墨夜色之下,那碩大無朋的慘白狼頭之上的一雙狼瞳,赤漓如血,流火溢光,宛若異域死神之使者降臨人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