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穹帳裏一片死寂,空氣中流動着一股難聞的惡臭,惡臭源自閻志的屍體——人死之後,谷道松馳,穢物自洩,怎不薰臭?
但穹帳内死裏逃生的三人,已全然不在意這難聞的惡臭了。
烏追被捆綁得如棕子一般,橫卧在地,氈帽被劈落,頭頂大绺頭發被切掉,甚至刮掉了一層油皮,沁出血珠。明顯是被利刃削切,險之又險。烏追的确是從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原本是要被斬首的,結果閻志一死,閻柔驚逃,本已舉刀斬首的閻氏私兵失驚之下,刀鋒砍偏,就成了這模樣。
此刻烏追正激動萬分:“部帥,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馬悍卻苦笑一下,對一旁驚呆的離姬道:“勞駕小娘,幫我割開烏追的繩索。”
離姬既驚且惑:“你……沒事,爲何不自己動手?”
“誰說我沒事。”馬悍緩緩舉起鐵臂,喟然長歎,“我隻有這一隻手能動。”
閻氏兄弟所用的不知名藥物的确是有效的,馬悍眼下的情況,說是一團爛泥都不過份,就算是傳說中那個三國第一**,遇到這情況,也隻有束手待斃的份。馬悍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擁有一條不屬于血肉之軀的機械臂。 馬悍用以操控機械臂的,不是肌肉群或者韌帶之類,而是神經叢,所以,藥物對此無效。閻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這世上竟有如此神異之臂,所以,他死得一點都不冤,但閻柔被驚逃就有些冤了。實際上,此時的馬悍也就隻有個虎架子而已,如果閻柔不近身,而是命人遠射,馬悍也就隻有當靶子的份了。
離姬與烏追同樣不明白,爲什麽隻有一隻手能動,但時間緊迫,沒工夫思考了,思考也沒用。
離姬撿起閻志遺落的斫刀,雙手持柄,抵住烏追手背的粗繩用力拖了數下,繩斷脫困。
烏追束縛一去,立即躍起,接過離姬遞過的斫刀,就聽馬悍下令:“時不待我,閻柔自付殺不了我,必去搬請鮮卑人來襲,我們要盡快逃離。烏追,召集活着的兄弟,速去請田從事前來。”
烏追重重點頭行禮,轉身飛快出帳而去。
馬悍目光移到離姬身上,後者正局促不安地絞着兩隻細白的纖手,望向自己的目光,充滿愧疚與歉意。
“我真不想對你不利……” “我明白。”馬悍淡淡打斷離姬的話,這事主要怪自己,或者說,是閻柔這一招太毒了。隻要自己不拒絕,即便換了别的女人,結局也是一樣的。
“如今你要怎麽辦?回閻柔那裏還是……”
“不,我早就想擺脫閻柔……離家太久,我也該回去了。”離姬向馬悍盈盈一拜,目閃異彩,“你是個了不起的漢家郎,今次你若能脫難,或許有一天,我能幫助你。”
馬悍微感驚訝地看了離姬一眼,笑道:“今後的事誰也說不準,但眼下我的确需要你的幫助。”
離姬一怔:“什麽……”
“你應該是乘車而不是騎馬離開,沒錯吧?”
“是,我有一輛轺車,就是閻柔的三輛金屋車之一……噢!我明白了。”離姬望着馬悍軟綿綿的身軀,恍然大悟。
馬悍用鐵臂支撐着身軀,緩緩道:“我借用你的車離開,你也可以得到我們的保護,如此合則兩利之事,離姬不會不知吧?”…
離姬咬着嘴唇想了想,點頭道:“好吧,我有一個老仆,已經做好了準備,隻要派人通傳一聲……”
就在此時,帳外腳步聲大作,帳簾一掀,田豫、烏追等人相繼而入。情況已經很清楚,沒必要也沒時間多說,收拾兵甲,拉來馬匹,收殓遇難的漢戈騎兵屍骨,通知離姬的老仆駕車前來。
當馬悍與離姬剛剛鑽入閻柔那輛超豪華的金頂轺車之時,就聽得遠處蹄聲如春夏之交的悶雷,轟轟隆隆,綿密不絕,在黑暗之中,分外驚心動魄。
望着離姬與漢戈騎兵們駭然失色的模樣,馬悍隻向烏追下達了一個指令:“過河,毀橋,全速突圍。”
……
天色欲曉,東方微明,草原的清晨,分外靜谧。遠遠的地平線上,一條黑線漸漸推近,蹄聲雷動,鋪天蓋地,驚得草原上的黃羊、野驢、角端牛群四散奔逃。前一刻還是青青綠草,隻是轉瞬間,就被千萬雙鐵蹄踐踏得面目全非。
前方五裏之外,少得可憐的十數騎護着一輛頂蓋金光閃閃的雙轅馬車,拼命打馬飛奔。而在他們身後,足足有好幾千騎兵,拉成一條零散的斜線,狂追不止。
大草原并不是想像中的平穩,看似厚軟的草甸下有凹坑、有石塊、有淺沼、有堅韌的草索橫枝。這些障礙物不僅會對馬車行駛造成嚴重影響,更令馬車内的人颠簸搖擺,坐卧不穩。
離姬也算是坐慣了這輛金屋轺車,但從來沒想過,在雙馬全速奔馳之下,竟颠得恁般難受,俏臉發白,撫胸欲嘔。忍不住恨恨盯住另一側窗口旁的那個人,若不是他,自己怎會卷入這場莫名其妙的逃亡。縱然孤身行走草原很危險,但總好過被千軍萬馬追殺吧。隻可惜,眼下已經是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令人好生奇怪的是,他明明全身癱軟,爲何卻有一隻手臂如此有力,扣住窗沿,就能在如此颠簸起伏之下穩坐如鍾?
逃亡了整整一夜,此時距離馬悍中招已經過去了五個時辰,按閻柔的說法,藥效大約爲十個時辰。馬悍已經感覺到随着時間的流逝,藥效已經在不斷降解,至少他的手腳、脖頸什麽的都能動了,隻是肌肉依然無力,感覺就象大病初愈一樣,什麽勁都使不上。以他眼下的情形,如果沒有鐵臂,随便一個普通人就能放倒他。
由于渡過饒樂水後,及時燒毀了浮橋,令鮮卑追兵不得不改道,從而赢得一段寶貴時間。但千騎狂追,如附骨之蛆,還是漸漸逼近。尤其馬悍爲了保密的緣故,沒有爲漢戈騎兵們的戰馬配上新型馬具,使得騎兵們疲勞度上升,馬蹄磨損嚴重,已經有五匹備用馬蹄裂而棄。
“驚龍兄,我們已經度廢了五匹馬,再這麽跑下去,隻怕所有的馬匹都會癱掉……”田豫頭發散亂,雙眼被勁風吹得通紅,正撥馬貼近馬車,對掀簾向外觀察的馬悍大叫。
“我知道,再堅持一會,隻要趕在追兵攔截之前抵達百丈峽,我們就有機會。”馬悍說話之時,身體随車廂搖晃,但目光卻直盯住右前方一片淡淡的山影。還有十餘裏吧,但願能堅持到目的地。
田豫一怔,仿佛想到了什麽,勒缰的手一緩,戰馬一下慢了下來,落到了隊伍後面。田豫回過神來,趕緊猛抽一鞭,奮力趕上,對馬悍高聲道:“驚龍兄,你的意思是……斷後攔截?”…
馬悍吃力地點頭,目光凜冽。
百丈峽其實是個山谷,所謂“百丈”,并不是山高百丈,而是谷道長百丈,從此峽出去後,又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百丈峽谷口不寬,大約十丈左右,兩側山壁陡峭,高不過三十丈,山上林深葉茂,隻有少數幾條窄徑可通。這是南下平岡的三條道路之一,另外兩條道,最近也要在二十裏之外。也就是說,如果能在百丈峽留下一支人馬斷後,的确能遲滞追兵,爲勝利逃亡争取時間。
問題在于,誰留下斷後?
“請部帥、田從事與離姬娘子先走,烏追願與兄弟們留下斷後。”烏追拍馬靠近馬車窗,面容堅毅,眼中流露出一股死志。
馬悍默然望着這位忠仆一眼,正要開口說話,突聞田豫一聲大喊:“不好,鮮卑人追上來了!”
馬悍霍然回首,但見一隊約百騎的鮮卑騎兵,人配雙馬,弓馬精良,沖在最前頭。大多數追騎還在數裏之外,隻有這一隊騎兵,已接近百丈,而沖在最前頭的人貌似眼熟,而且他的動作也有點怪……哦,原來是被捏碎手掌的洛邦,那個苴羅侯的帳下勇士,看來他是複仇心切……
“快!梁恩,不要擔心馬受不了,隻要沖入百丈峽,就是勝利!”馬悍一見鮮卑人的速度,就知道有麻煩,邊催促駕車的老仆梁恩邊對離姬喝道,“把馬車裏所有的東西全扔下車,案幾、氈毯、薰爐、碗碟,除了你自己以外,全給我扔下車!”
離姬也知事态緊急,一邊強忍身體不适,一邊手忙腳亂将車上東西全抛下去,嘴裏低低嘟囔:“把你抛下車才是最好。”
就在這時,頭頂響起一片嗡嗡異響,離姬動作停頓,茫然擡頭。
馬悍鐵臂一撐,整個身體橫彈過來,張臂攬住離姬,将她壓在身下。
離姬還來不及驚叫掙紮,但聞“笃笃笃”一聲綿密響聲,無數箭矢插在車蓋之上。有兩支流矢更是從窗口飛入,自二人頭頂掠過,奪地插在車門上。
離姬驚出一身冷汗,若非馬悍将她壓倒,這兩支流矢多半會插在她身上。離姬心下感激,正想道聲感謝,突然駕馬一聲悲嗚,向前沖撲滑倒。駕馬一倒,車輪重重碾壓在馬身上,巨大的阻力令轺車一頓,車體傾斜,一側輪子高高翹起。然後在強大的慣性沖力下,整個車體淩空彈起,倒扣着向前掀飛出去。
“部帥——”
“驚龍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