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頂飾貂旄,角端獸纛飛揚的巨大白色穹帳前,馬悍見到了中部鮮卑大人轲比能。骨子銘刻着草原人特有的勇士情結的轲比能,一見馬悍,絲毫不介意自家身份之尊,大笑着上前與之擁抱。
馬悍笑得比轲比能還歡,也熱烈張臂回抱,不過他隻敢左臂用力,右臂隻是虛碰轲比能的後背,裝個樣子而已。這條胳膊殺傷力太大,搞不好會變成刺殺事件。
“赤手屠罴,真勇士也!”轲比能滿面激賞之色,随後親熱地與馬悍并肩而行,不斷向出帳迎接的各部大人介紹。
其實馬悍赤手屠罴,固然令人稱道,但真正令這些草原之雄敬畏的,是他濡水之畔,三陣退鮮卑;小支山下,一擊破烏丸。但這些掃自家臉面之事,不便宣之于口,所以人人稱贊的,就是他的屠罴壯舉。
馬悍在轲比能那寬大堪比藍球場、鋪着純白厚毯、壁挂各種金飾的主帳裏,見到了不少鮮卑與烏丸諸部豪酋,其中也有不少熟人:烏丸左谷蠡王樓班;鮮卑犍提部大人扶羅韓,以及其子洩歸泥;鮮卑轲比能之弟苴羅侯;遼東屬國鮮卑厥機之子沙末汗;遼西鮮卑素利之弟成律歸;三郡烏丸之一的遼西烏丸峭王蘇仆延;右北平烏丸汗魯王烏延部右歙侯能臣抵之等等。 鮮卑人與烏丸人雖同屬東胡遺支,但并非同族,彼此時常征伐,互相搶掠是常事。不過草原上就是這樣,打完了就可以坐下來喝酒,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解不開的世仇,不打仗的時候還是朋友,有什麽重大祭祀,還要互派使者慶賀。
馬悍一直是笑容可掬,哪怕是與昔日對手,如洩歸泥、能臣抵之相見,也面無異色,招呼自如,昔日幫派大哥氣質一展無餘。馬悍本就俊朗,再加上笑容陽光,談吐從容,除了因他的悍勇留下心理陰影的洩歸泥與能臣抵之二人之外,其餘部族豪酋,無不欣然與之談笑甚歡。
田豫與閻氏兄弟亦得到諸豪酋之歡迎,隻有在這個諸部豪酋聚會之地,才發現閻氏兄弟的地位聲望相當不凡:許多部落頭領絡繹不絕向二人行禮問安,敬獻禮物;閻氏兄弟也不斷還禮,笑語晏晏,顯得與每一個人都異常熟絡。而後身爲主人的轲比能,更将兄弟二人請入上座,其位竟與護烏丸校尉邢舉相對,更與諸豪酋相鄰。而馬悍呢,則坐在下首,幾乎靠近帳門。 坐哪裏馬悍倒無所謂,他本就不是鮮卑人的貴客,也不指望人家有多熱情招待他。但他所處的位置,正與轲比能斜對面,并處于圍坐兩邊的鮮卑人與烏丸人夾持之中,這樣一個座次安排,可就有些微妙了。
一旁的田豫低聲道:“鮮卑人似有不善之意啊。”
馬悍從容喝着酪漿,咬着羊肉,含混道:“說白了,咱們是來談判的,鮮卑人能有個好臉色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們打心眼裏歡迎咱們?”
田豫有些不滿地朝閻氏兄弟座位處瞥了一眼,道:“鮮卑人也太無禮了些,竟讓閻若水、閻子鲲仲昆與邢使君相對而坐,而閻氏仲昆竟也安之若贻……真是奇怪啊,以閻氏仲昆的機敏,怎會未見到邢使君臉色不豫?”
馬悍聽田豫一說,目光從閻氏兄弟紅光滿面的臉上掃過,再瞥向邢舉那淡淡的神色,不禁微微沉吟起來。不過,鮮卑人沒給他機會思考,開始發難了。
首先發話的是吃過悶虧的犍提部大人扶羅韓:“馬部帥,我想知道,你爲何無故攻擊我部帳之民?”
雖然内定發言人是田豫,但人家直沖自己而來,而且扶羅韓的身份也非同一般,馬悍便親自回應:“扶羅韓大人有所不知,非是悍主動進攻,而是貴部之帳落先挑釁。”
“什麽!你……”扶羅韓勃然大怒,以爲死無對證,就反咬一口麽。
馬悍做了個稍安毋燥的手勢,平靜道:“有漢人逃奴逃至漢戈部,尋求庇護,悍怎忍将同族之人拒之門外,任由族人被肆意鞭殺拖斃?自然要伸出援手,如此,便與貴帳落沖突。需要提醒大人的是,發生沖突的地點,就在我漢戈部的地盤上。所以,我有理由認爲,是貴部帳落先發起挑釁。”
馬悍一番話,有理有節,聽得鮮卑人一愣一愣的。田豫更是暗暗喝彩,部帥口齒比自己也不遑多讓,若不是擔心談僵了不好收場,由部帥談判最好不過。
扶羅韓怒不可遏:“我不管誰先挑釁,我隻知道,我部帳落盡爲你所毀,部民被擄,财物被奪,你如何交待?”
馬悍忍不住用吃剩的羊骨指着扶羅韓大笑:“交待?扶羅韓大人不會是喝多了吧?這漠北草原上,今日你強你吃我,明日我強我吞你,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何需向誰交待?你的犍提部之所以能成爲這片草原上強盛部落之一,也不知吞并了多少部落,你又向誰交待過?”
閻氏兄弟聽到“物競天澤,弱肉強食”八字,心頭一震,俱有所感,幾乎忍不住要叫好。邢舉聽了,也撚須點頭,笑而不語。一幹鮮卑人與烏丸人也頻頻點頭,弄得扶羅韓臉色脹如豬肝,幾乎要發飙。
轲比能身爲主人,這時自然要打圓場:“苴羅侯無需動怒,此事系誤會所至。如今将馬部帥請來,便是要商議如何妥善解決此事,讓草原不再有刀兵戰火、婦孺啼哭。馬部帥認爲如何?”
馬悍幹脆而簡潔地道:“悍不遠千裏而來,便因此故。”
轲比能撫掌笑道:“那好,今日有邢使君在此,又有以公道著稱的閻氏仲昆與諸部大人在場,二位可提出自己的要求,請諸君評判合理與否,如何?”
馬悍與扶羅韓自無不可。
扶羅韓當即道:“若要我不追究,須将我部被吞并之四個部落之部衆及财物交還,還要按殺我部衆人數賠償牛羊谷粟。我也不欺你,這是漠北一貫的規矩。還有,若此後再有逃奴相投,漢戈部不得随意收留,需交還我部。”
烏丸烏延部能臣抵之也嚷道:“我部衆之事也當依此處理。”
戰場上拿不到的東西,還想在談判桌上拿到?馬悍心下冷笑,向田豫使了一下眼色。
田豫點點頭,也開出了漢戈部的條件:“我部之條件,當初也曾與烏延部左歙侯說過,以漢奴換俘虜,一對一交換,其餘不予考慮。”
雙方條件相差太大,哪裏能談得下去?
扶羅韓拍案怒吼:“在這漠北草原,你們膽敢不按草原規矩!”
馬悍同樣拍案,嗓門比扶羅韓更大:“休要以爲我不懂草原規矩!你這規矩所針對的對象是誰?這是戰勝者對戰敗者的規矩!你戰勝了嗎?我戰敗了嗎?”
扶羅韓被噎得直翻白眼,他兒子帶着三百精騎找上門,結果三陣皆負,死掉三個族中最負盛名的勇士,餘者潰亂,他哪裏勝了?
眼見雙方要吵起來,閻柔急忙站起打圓場:“諸君稍安毋燥,請聽柔一言,不若雙方各退一步,重開條件,如何?”
邢舉也在轲比能的請求下,出面仲裁:“各退一步,勿傷和氣。”
在場諸人中,唯有邢舉的身份,足以壓制争吵雙方,并督促雙方各自退讓。至于其他各部豪酋,一是忌憚馬悍的兇名,二是礙于邢舉在場,不便施壓而已,但毫無疑問,他們絕對是站在鮮卑人與烏丸人一邊的。
馬悍既然來了,當然是做好了退讓一步的心理準備。所謂談判,就是相互妥協,若誰都不肯讓步,那還用什麽談判,直接擺開陣勢開打就得了?鮮卑人與烏丸人盡管強橫,但也知這個年輕人不好惹,單挑群毆都不是一般的厲害,胡人吃硬不吃軟,服力不服理,加上有護烏丸校尉與閻氏仲昆仲裁,也勉強願意退一步。
當下經過一番争論與讨價還價,由閻柔拿出了一份折中方案:一、漢戈部歸還一部分俘虜,财物就算是戰利品了,中部鮮卑與三郡烏丸同意漢戈部建帳;二、漢戈部建帳放牧之地在濡水以南,未經許可,不得渡河登北岸,更不得随意攻擊各部帳落;三、漢戈部隻接受護烏丸校尉的調遣,若與各部有沖突,可由護烏丸校尉與中部鮮卑大人轲比能所派使者調解;四、按草原規矩,新建帳部落,可得諸部賀禮。鮮卑與烏丸諸部,會送上賀禮漢奴若幹,以示誠意。
馬悍對第四條還算滿意,這其實是之前他提出的交換條件的變相妥協,隻是以賀禮方式送出,給鮮卑人與烏丸人留下了面子。除了以上四條大原則,還有不少具體的小條款,比如牧區界線的劃定、遷徙時範圍、與諸部交易、與鄰近部帳糾紛處理等等,這些事項都交由田豫去談了。
談判順利,了結心事的馬悍與鮮卑人、烏丸人滿面歡笑地碰碗,絲毫看不出方才幾乎要拔刀子的模樣。
馬悍玩慣了這種翻臉與翻書差不多的伎倆,心态轉換調整得非常自然,但部分鮮卑人與烏丸人卻難以一下轉過彎來,尤其馬悍之前的強硬态度,令他們非常不爽,若非馬悍屠罴掏心的戰績太過駭人,隻怕早就有成排的胡人勇士上前挑戰了。不過,馬悍的威名吓住了大部分人,但還有那麽一小撮不信邪的。
當談判近尾聲,馬悍正準備起身告退之時,一個身材不高,但體格異常粗壯的鮮卑人踏着重重的腳步走過來,擋在馬悍面前。此人異常舉動,立即引起帳内所有人的注意。
邢舉不悅地掃了苴羅侯一眼,道:“苴羅侯,這是何意?”
邢舉看得真切,這鮮卑壯漢正是轲比能之弟苴羅侯的貼身護衛,故有此問。
苴羅侯嘿了一聲,道:“這是我帳下勇士洛邦,與布陀乃是生死之交,大概是不忿布陀之死,故而向馬部帥讨教吧。”
邢舉不知布陀是誰,一問左右,才知是犍提部第一勇士,在濡水之畔,被馬悍一擊掏心而斃。心驚之餘,也不便過問了,草原上這等尋仇之事,隻要是一對一的公平較量,誰都無權幹涉。
田豫剛想擋在馬悍身前,卻被輕輕推開,馬悍向這位年輕的副手做了個“安心”的手勢,端坐不動,斜睥洛邦,道:“這位勇士有何指教?”
洛邦的聲音與他的長相一般難聽,破音大喝:“布陀是我的兄弟,你殺了他,而且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我洛邦若不替他讨還血債,他的靈魂不會得到安甯——我要向你挑戰!”…
大帳一時俱靜,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聚焦在馬悍身上,除了少數幾人,大多數的目光充滿着興奮。
馬悍笑笑:“爲兄弟複仇,很夠義氣啊!不過,你确定能複仇?可别把自己搭進去啊。你若是輸了,可不止被挖心那麽簡單,按規矩,你所有一切,都要歸我。”
未戰先攻心,馬悍一番話,頓時引得洛邦一陣踟蹰。草原上勇士之間的挑戰,有不成文規定,輸了的人,要把自己所有一切,包括家人财産,全交給勝利者處置。當日馬悍三陣擊殺鮮卑勇士,縱是兩軍陣前,照樣剝去失敗者衣甲兵器。而當時三百鮮卑騎兵,也隻能眼睜睜看着,不敢阻止,就是因爲有這規矩在。
如今若是兩人之間的單挑,那麽失敗者失去的,可就不止是生命與身上财物那麽簡單的事了。
洛邦與布陀的确是極好的兄弟,但他能成爲苴羅侯貼身近衛,也不是無腦之人。布陀的勇悍,猶在他之上,能一擊斃殺布陀之人,豈是好相與的?若不是主人苴羅侯一再暗令,若不是看到馬悍的形象與自己想像中的巨漢形象反差太大,洛邦絕不敢上前挑釁。縱然如此,畢竟馬悍的威名太盛,輸了的話,代價又太大,洛邦還是猶豫了。
馬悍也有心在諸胡豪酋面前,給所有心懷惡意的人一個下馬威,但也不想弄得太血腥,當下向洛邦一笑,伸出手:“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向我挑戰的,先試試你的腕力如何。”
洛邦大喜,他自負力大,本擔心馬悍技巧好,輕捷難擊,沒想到對方主動要比腕力。哈哈!看他那胳膊肌肉,比自己小了足足一圈,縱有韌力,又強得到哪裏去?
洛邦立即伸出手,與馬悍握在一起。
馬悍采用的是标準的握手方式,用的自然是右手。雙方一搭手,刹時握緊。馬悍面色如常,洛邦的臉色就精彩了:先是脹紅,然後鐵青,然後慘白,最後随着一聲骨節喀啦啦爆響,變成死灰色……
馬悍機械手的握力足足有半噸,就算是塊生鐵都要捏變形,更遑論血肉之手了。五指一合,洛邦的右手便碎成骨渣,随手一掀,轟隆一下将洛邦摔飛到苴羅侯面前的短案上,杯碗酪漿濺了苴羅侯一臉一身。
整座大帳之人駭然失聲,馬悍向轲比能、邢舉及諸胡豪酋從容緻禮,攜田豫施施然而去。
半晌,轲比能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目光對上閻氏兄弟,微不可察點點頭,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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