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山下,濡水奔流,高崗阡陌,碧草連天。一片尚算開闊的平野上,兩支騎軍遙遙相對,狼旄大纛迎風展卷。
兩支軍隊擺出的本是準備開片的架式,但令人驚奇的是,在兩軍之間,卻有一支數十人的第三方騎兵。此刻,那支騎兵的爲首之人,正聲嘶力竭,對兩軍首領遊說,勸和罷兵。
“……中國之民與烏丸部衆本爲鄰裏,鄰裏有隙,亦屬尋常,何不寬坐,踞論短長?刀兵之下,隻會因隙生仇,上不容于天,下不見于地,中不得于人,何至此哉?汗魯王素有雅量,左歙侯胸襟寬廣,漢戈部帥亦非蠻橫之輩,何不暫且休兵,容柔詢問曲直,以獲解決之道……”
閻柔,還真是好口才,膽量也不差,而且看樣子人頭也熟,難怪能在暴戾兇橫的胡人部族中周旋自如。馬悍暗暗感歎之餘,也多了幾分警惕。
閻柔爲什麽要這麽做?他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不會僅僅是想對漢戈部示之以恩這麽簡單吧?其實眼下這場面與後世的黑幫大佬之間的沖突很像,閻柔所扮演的就是某個素有威望的黑老大和事佬的角色。這些充當和事佬的幫派老大,個個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對于這一點,馬悍再清楚不過,否則誰會吃飽了撐着,沒事以身犯險強出頭? 雖然對閻柔生出警惕之意,但馬悍還是很樂意此君在這個時侯冒頭,畢竟這場戰事,不是他想要的——至少現在不想。
當閻柔喊得嗓子都快冒煙之後,烏丸人那邊終于有了動靜,狼旄大纛下馳出一騎少見的披甲胡騎,對閻柔大聲道:“左歙侯請閻大先生過去一叙。”
閻柔向馬悍這邊做了個告罪的動作,便随那披甲胡騎進入烏丸人騎陣中。
大約一刻時後,閻柔再度出現,策馬向漢戈騎兵陣奔來。距陣前尚有百步時,被擔任警戒的漢戈騎兵攔下。
閻柔在馬背上向馬悍遙遙抱拳,揚聲道:“左歙侯請馬部帥前往一叙。”
馬悍含笑還禮:“前往何處?”
“兩軍陣前如何?”閻柔豎起兩根手指,“隻準帶兩個護衛。”
馬悍眯眼笑了:“左歙侯如此誠意,閻大先生如此盡力,某何忍拒之。”
馬悍真有點佩服這個普弗盧了,聽說了自己幹掉鮮卑人三個勇士,竟然還有膽量陣前會面。不過等他帶着烏追及一名手下騎馬來到兩軍陣前正中線,與普弗盧面對面時,才明白普弗盧的膽量何來。 首先這個所謂的烏丸王子長得五大三粗,個頭不高,但塊頭不小,一看就是那種膽子很肥,絕不輕易服人的家夥。所以,他多半不會相信馬悍的驚人戰績。而且看他那張大毛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說不定心裏還想稱量一下馬悍。
其次,這個對自己武力極度自信的烏丸王子,身後還立着兩個塊頭很大的烏丸人,兩顆髡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亂發披肩,臉上虬結的亂須幾乎遮蓋了整個面孔,隻露出一雙野獸般的兇睛,讓人懷疑他們是否剛從深山老林裏跑出來的原始人。
再然後,還有閻柔這個中間人,帶着四名披甲持弓的剽悍衛士在一旁監督。
這樣的防衛措施如果還沒膽照面,那普弗盧就不用在草原上混了。
不過,馬悍對這一切并不放在心上,他本就沒打算玩什麽擒賊擒王。因爲擒了小王,隻會引來大王,事情會越搞越大。除非是汗魯王本人,那倒是有生擒價值。能夠以一個相對合理的條件和平解決,那就最好不過。就象閻柔說的,能用嘴炮解決,還是别動刀兵爲好。
當然,若當真談不攏,最後難免兵戎相見,那麽最簡捷的結束戰鬥方式,還是擒賊擒王。
雙方相距三十步,彼此展開雙臂,示意沒帶武器。
普弗盧揚起鼻孔,又粗又黑的鼻毛與虬須糾結成绺,絲毫看不出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人,給人感覺至少老十歲。
“我的要求很簡單,将我部帳落族人、奴隸、牛馬财物盡數歸還;賠償奴婢三十戶,牛羊百隻,漢戈部酋長必須前往汗魯王牙帳請罪,并宣示降伏。如若不允,本侯将揮騎踏滅漢戈,擒殺其酋,擄盡其衆!”
馬悍語言天賦相當了得,不過兩個月,已基本能用匈奴語交談了。因此普弗盧所說的話,無需翻譯,句句入耳。這樣的條件,與鮮卑人所開的條件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這家夥是不是沒睡醒啊?”馬悍環顧左右,一臉驚訝,“仗還沒開打,好象我們已經敗得一塌糊塗似的,居然提出這樣的條件。”
“這混蛋是欠揍!”烏追怒不可遏,向馬悍躬身道,“部帥,沒什麽可談的了,打吧。”
沒錯,普弗盧的确是欠揍,準确的說,是烏丸人欠揍。
鮮卑人爲什麽開出那樣優厚的條件?烏丸人爲什麽如此咄咄逼人?原因很簡單,鮮卑人被狠狠打了臉,知道他馬悍不好惹,硬的不行來軟的。而烏丸人對他馬悍與漢戈部一無所知,甚至嚴重懷疑他的戰績。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說的,就像幫派搶地盤一樣,先打了再說。
馬悍右手五指屈伸,隐隐發出金屬磨擦音,扭頭對右側十餘步外說和的閻柔道:“閻大先生怎麽說?”
閻柔也很尴尬,沒想到烏丸人會開出這樣苛刻的條件,與鮮卑人的條件一對比,任誰都無法接受吧?略加思索,沉聲道:“鮮卑人條件雖優,但遠在數百裏,烏丸人條件嚴苛,隻因兵臨寨前……馬部帥是聰明人,當知取舍。”
馬悍回首向身後二百漢戈騎兵一瞥,淡然道:“若是閻大先生,又當如何取舍?”
閻柔笑笑,突然說了一句很突兀的話:“若是閻某,會與他人聯合,彼此同族,理當互相照應。”
馬悍倏地張目逼視閻柔:“有人願意聯合?”
閻柔深深點頭。
馬悍很幹脆地道:“條件?”
閻柔仰首一笑:“這樣吧,先讓閻某與左歙侯談談。”
在閻柔驅馬前去斡旋時,馬悍低聲對烏追下令:“立即回本陣讓所有人做好準備,聽我号令,按既定戰術作戰。”
烏追領命策馬回陣,那邊烏丸人似乎也察覺了馬悍的異動,向他指指點點說着什麽。過得一會,傳聲筒閻柔催馬而來,說出了他努力斡旋的結果:“烏丸人給出兩個選擇,一是不用馬部帥前往請罪,但須以部帥的白馬獻與汗魯王相抵。其餘條件如前,不打折扣。二是馬部帥同時與汗魯王帳衛黑罴兄弟角力,若能勝之,可免賠償。”
馬悍聞言直視普弗盧,看到的是一副“老子吃定你了”的表情,還有他身後兩個巨漢呲牙咧嘴挑釁的醜惡面孔。
閻柔低聲道:“馬部帥最好選擇第一條,烏丸人希望你選第二條……不要做敵人希望你做的事。”
“多謝閻大先生提醒,安知這不是我所希望做的事呢?”馬悍燦然一笑,笑容分外明朗,“我選第二條。”
閻柔大急:“馬部帥有所不知,這黑罴兄弟乃北海苦寒之地的野人異種,爲汗魯王帳下最著名的勇士,可生拽奔牛,退行數十步……”
馬悍眼睛眯起:“原來如此,相信他們一定很樂意與人角力。請先生做壁上觀,容後再叙。”說罷跳下戰馬,大步向普弗盧走去,邊走邊高聲道,“我選第二條,普弗盧,把你的兩條狗放出來吧。”
馬悍豈會不知,普弗盧表面似乎給了他選擇,其實更狠。他是打算讓這兩隻熊罴直接擒殺自己——這個世上,不是隻有他馬悍一個人才會想到擒賊擒王這一招……
而馬悍也将計就計,先折普弗盧兩員猛士,若有機會,連普弗盧一并拿下!
馬悍越跑越快,直奔普弗盧而來。普弗盧眼睛裏掠過一絲殘忍笑意,雙手一揮。黑罴兄弟腳步嗵嗵,震得塵土飛揚,蒲扇大小的巨掌箕張,象兩頭人熊般沖過來。
眼看三個瘋狂的人影就要兇猛撞到一起,馬悍捷逾奔馬的身形蓦然向右側一閃,墊步彈跳,淩空躍起,右掌并攏如戟,**黑罴兄弟之一的脖頸。可斷鋼筋的指甲,切豆腐般割開粗砺的皮膚,切斷頸動脈,強勁的動脈壓将血泵出,激射數尺,在頭頂化爲一蓬血霧,氤氲四散。
一擊必殺!馬悍再不理會身後傳來的震天嘶吼,身形起落,毫不停滞,直撲十步之外的普弗盧——這,才是目标。
普弗盧大驚失色,一個照面就幹脆利落殺掉族中第一勇士,這、這……平素自負勇悍的他,竟被馬悍淩厲氣勢所奪,驚駭之下,拍馬轉身便逃。但剛跑出數步,胯下戰馬突然人立長嘶不前。普弗盧駭然扭頭,發現竟是馬悍拽住馬尾。
“滾下來!”馬悍暴吼一聲,左手探出,扯住普弗盧腰帶,生生将之扯下馬掼在地上,正欲擒之。蓦然渾身一緊,象被兩根鐵條箍住,動彈不得,耳邊傳來一聲如負傷野獸的嘶吼:“殺我兄弟,我要生啖了你!”
一股腥臭之氣向耳朵沖來,馬悍眼中厲芒一閃,腦袋不躲反撞,重重磕在黑罴的大嘴上,當即磕飛帶血黃牙數枚;右手抓住環箍自己的黑罴手臂一掰,咔嚓折斷,白骨森森。黑罴痛極嚎叫之聲,差點震聾馬悍耳朵。
馬悍緊接着第三擊——一記後蹬撩陰腿,在碎蛋聲與黑罴變調吼叫聲中奮力掙脫箍抱。定睛看時,卻見普弗盧已連滾帶爬奔出十步開外,而他的一幹護衛也張弓挺矛,拚命打馬沖來,相距不過三十步。
就差一點!
馬悍怒氣勃發,猛地大旋身,右手五指扣住捂裆跪地的黑罴咽喉,一抓一拽,霍地一下将黑罴的整條舌骨生生扯出,血淋淋高高舉起,左手向前一指,聲如霹靂:“殺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