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在鞭子和長矛的驅使下,駕馭着敞篷牛車收斂屍首。一輛輛牛車從晨霧中駛出,輾過綠草茵茵的原野,車輪在高低不平的地表滾動,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響。惡戰之後的原野、谷地、山丘,無頭屍身遍地皆是,有時車輪就從殘肢斷臂,甚至是小半個腦袋上輾過,車轱辘帶起暗色的血沫和白色的腦漿。不少民夫初次見到這樣血腥可怖的情景,無不駭然變色,更甚者扶着車轅幹嘔。
磐河北岸,煙塵陣陣,顯然有小隊騎兵正捉對厮殺,不時有人從馬背上落下,跌入塵埃。幽州騎兵意圖找回昨日的場子,個個悍不畏死。他們自東向西沖陣,一邊縱騎馳騁,一邊開弓放箭,五十步的距離上,就一連射了三箭,接敵錯馬時,立即收弓拔刀挺矛擊刺,中者紛紛落馬。 相比幽州鐵騎,冀州軍戰馬既少,弓馬娴熟與騎戰也大爲不如,單兵作戰,屈居下風。全仗昨日大勝,士氣高漲,此消彼長,才堪堪打平。
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四面八方趕來,加入這敵我難分的戰團中。激戰了許久,雙方騎兵不約而同地罷手,他們各自退出百餘步,然後讓徒手步卒和民夫入陣收斂死者和救治傷者。待場地清理幹淨,他們又紛紛馭馬沖殺。不時有戰至脫力的騎士退下來,他們一邊拉風箱般喘氣,一邊扯着嗓子大叫,爲自己一方助威。
東北側一處低矮的山坡上,一隊新到的騎兵飛馳登坡,勒馬駐蹄,背旗飄揚,數十騎兵依山坡輪廓錯落排列,緊緊盯住平野上的膠着戰。
從背旗上看,這是屬于公孫瓒一方的幽州軍,騎兵最高指揮官隻是一名百将,還有一名隊率,而騎兵人數,也隻有五、六十人。漢軍軍制,百人爲一屯,設屯長,又稱百人将或百将,其下爲隊率,再次爲什長、伍長。雖然百人爲一屯,但除去輔兵、役夫,一屯中真正能出戰的士兵,能有個五、六十就算不錯了,所以這算得上是“滿員”屯了。 這一隊騎兵,便是幽州軍與黑山軍聯合巡哨騎兵中的一隊,主官爲黑山軍百将鄧通,次官則是剛走馬上任的幽州軍斥侯曲隊率馬悍。
“難分難解啊!”鄧通舉鞭虛點戰場,扭頭對馬悍道,“馬兄弟,你可是能在千軍之中取敵上将頭顱的猛士,何不上前展示一番武勇,以振我軍軍心?”
鄧通三十出頭,黃面黑須,身材略瘦,筋骨卻很結實,一看便知是那種輕捷有力者。盡管他是百将,職務比馬悍高出一級,但黑山軍的地位遠不能與如日中天的幽州軍相比。黑山軍的百将,其實也就與幽州軍隊率平級而已,故此言辭相當客氣。
馬悍沒有從鄧通眼中看出什麽異樣,隻道鄧通是真想看看自家本領,但自家事自家知,馬悍知道,自己還真玩不了騎射這種高技術的活。
事實上,馬悍能夠在奔馳的馬背上坐得穩當,已經算很不錯了。這完全得益于他當幫會頭目時,對騎馬的喜好,那會他的私人莊園馬廄裏就擁有兩匹英國純**。按理說,以他業餘馬術師的水平,騎馬原本不在話下,壞就壞在配給他的馬,沒有馬镫。而且不光他的馬沒有馬镫,所有人的馬都沒有。
在馬身的一側,有一個木制的上馬墊,沒有固定雙足的功能,隻能用來墊腳上馬。騎兵上馬之後,腳掌會伸套進馬肚帶附着的兩條皮圈套或繩圈内,以此爲着力點,加上馬鞍的縱向固定,可揮刃相擊及左右馳射而不至于掉下馬,但無法做轉身回射這種高難動作。
馬悍一眼就看出,這其實就是萌芽狀态的馬镫,具備了一點初始功能,當然,還很不完善。踏在這種根本不能稱之爲馬镫的“繩镫”之上,馬悍那個捌扭難受啊!十成騎術頂多隻能發揮出五成。
騎射,馬悍以前騎馬時也玩過,說實話,很糟糕,基本上是五矢一中,或十矢三中。不過,他在危地馬拉叢林這幾年,最常用的就是弩而不是槍。在當地,你可以背一把弩弓到處走,卻不能帶槍支招搖過市,而他要拜訪當地各部落,就更不能帶武器了。但他又不能不攜帶防身武器,于是,弩成了最好的選擇。
做爲一個曾經的幫派頭目,馬悍對自己手裏武器的熟練程度要求很嚴格。他的座右銘是:在任何危險時刻,能夠保護你的生命的最好夥伴,永遠是你手裏的武器。
在幫派當低層打手時,能保護自己的,隻有一雙拳頭,所以,他将自己鍛煉成一具人形兵器;當升到頭目時,再不需要出手,頂多就是玩玩槍,他又練成了神槍手;到了危地馬拉叢林時,曾經淩厲無匹的拳頭隻剩下一個,槍也變成了弩,于是,他用了短短三年,成爲神射手——一百碼内飛碟靶,箭無虛發,甚至能在五十碼外,與飛碟靶做逆向運動,也能十發全中。
由于是獨臂的緣故,馬悍使用的弩是特制的大型軍用連弩,拉杆上弦,很省力。而且還可以扣接弩匣,匣中一次可置十支箭,依次射擊,隻要操作熟練,獨臂也不難使用,隻是射程不及單發弩。
馬悍騎術不差,弩射一流,但把騎馬與射擊結合起來,卻從沒試過。更令人無語的是,他鞍旁挂着的是一張弓,而不是一把弩。與弩相比,弓的使用難度更大,準确率更低。憑着弩射的基礎,馬悍估計用弓的話,可以站在八十碼外擊中任何比飛碟大的正常移動物體,再遠就沒把握了。可若是騎馬……能否射中三十米外的移動物體都成問題。
看到鄧通笑臉後面眼中閃掠過的一道寒光,馬悍知道,身爲上官,鄧通完全有權利命令自己出擊,對方沒有這樣做,自己也不能不知好歹。最重要的是,既然已加入幽州軍,尤其是斥侯曲,騎射就是一項必須要掌握的活命升遷技能。好吧,既然老天讓自己重生一回,又回到青年時代,他還有大把時間。隻要有決心、有毅力,更重要的是有天賦,還有什麽學不會?練不精?
年輕,真好!
馬悍似乎又有一種回到剛當幫派小弟時拚命三郎的感覺,血脈漸沸,綽弓在手,舉臂一振,吭聲道:“誰與我同去?”
立即有七名騎兵縱馬而出,齊聲呼應:“同去!同去!”
蹄聲如雷,八騎卷起一股塵煙,奔向戰場。
山坡上,鄧通的細眼一眯,眼神如針。
馬悍八騎一出現在戰場,立即引起冀州軍騎兵注意,當即分出十餘騎,拍馬迎來。雙方尚在五十步之遠,便同時引弓斜射,弓弦疾響,箭矢半空交錯,各自落向目标。
沖鋒放箭,對準頭不做要求的話,多數騎兵都能做到,隻是用于射擊比較分散的小股騎兵,效果不太好。便如此刻,兩輪箭矢對射過後,敵軍隻有三騎被射下馬,而馬悍這邊,則墜馬二人。
馬悍也射了兩箭,第一箭測距,落空;第二箭射中一騎兵頭盔,但角度有點偏,結果頭盔掉落,敵人無事。現在,雙方距離尚有三十步,還來得及射最後一箭。
實際上,若馬悍願意,他可以使用速射,也就是連珠箭。連續開弓對他而言,不是問題,問題在于瞄準,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要提高準确率。
弓弦已拉開,箭矢已就把,馬悍在不斷體會馬匹奔跑的節奏,判斷最佳發射機會。這樣長時間拉弓瞄準,相當于把弓當弩來用,雖然準确度大爲提高,卻極爲耗力,爲弓騎兵之禁忌。一般情況下,一個體力正常的騎兵,連續射出二十箭左右,就必須退出戰鬥,休息恢複體力。設若像馬悍這樣長時間拉弦瞄準,隻怕連十箭都射不到就會力竭。
馬悍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如果願意,他可以拉弦開弓一整天,手臂都不帶打顫。他要的隻是準确,正因他用了比他人多幾倍的瞄準定位時間,他射出的箭矢,命中率自然也要比他人更爲精準。
嗖!第三箭射出,目标是敵騎中的披甲軍将。噗!箭矢正中敵将脖頸下方的項頓。
馬悍這一箭原本是奔對方脖子去的,可惜計算誤差,敵将那一刻正好縱馬躍起,結果隻射中鎖骨位置的項頓。
那軍将中箭,身體一歪,卻強撐不倒。伸手用力折斷箭杆,怒目圓睜,平端長矛,嘶吼着向馬悍沖殺而來。
鎖骨位置,怎麽着也是人體要害,中了一箭,居然還能坐得穩在馬背,還能反擊?究竟是對手過于強悍,還是這弓太不得勁?
馬悍在開弓時就估測過了,這是七十磅弓,相當于漢朝一石,是騎兵标準弓。就是這标準騎弓,三十步破皮甲後便卡在鎖骨上,隻造成輕傷。難怪不少古代将領被射成刺猬後,卻還能活蹦亂跳地沖鋒陷陣了。
第三輪箭矢過後,雙方各減一騎。馬悍一方尚有五騎,敵軍則有九騎,人馬幾乎多一倍。
山坡上,一名幽州軍騎兵什長正待率手下五騎馳出助戰,卻被鄧通所阻:“馬隊率可是能奪旗斬将之猛士,莫要誤他功勳。”
“可是,敵騎甚衆……”
“不過區區幾個騎兵而已,而且看那認旗,敵騎中有一名部曲軍侯,必是看到我方人少,才親自催騎出戰。嘿嘿,這可是讓馬隊率立大功的好機會。你若率兵增援,敵騎必退,錯失良機,馬隊率隻會怨你而不會感激。”
那什長想想好象是這麽回事,但似乎又有哪裏不對勁,遲疑之間,遠處敵我騎兵已交錯而過,勝負已分。
馬悍是昨天才到的,壓根不認得什麽将軍大纛、校尉旗幟、軍侯認旗。他隻知道背後插旗的多爲低級士官,就像他一樣。而百将以上,便有扈從持旗。他方才射的那員軍将,便有扈從持旗緊傍左右,這人最少是個百将,必殺之。
蹄聲急遽,刀光乍現,幽、冀騎兵同時挺槍亮刀,交錯斬擊。一時間,锵啷啷之聲不絕于耳,騎兵墜地之聲令人心驚肉跳。
騎戰不僅要講究技術,更講究人數。人馬比對方少一倍,就意味着每一個人最少要承受對手連續兩次攻擊,如果不能及時調整攻防轉換,擋得住第一擊,擋不住第二擊;或者,這一刻斬敵于馬下,下一刻,則被敵刺落于黃塵。
馬悍所面臨的局面尤其兇險,他被那名狂怒的軍将鎖定了。軍将有三名從騎,一人持旗緊随其後,兩人持矛護住左右翼,再加上軍将正面沖鋒。這一瞬間,馬悍要面臨左、右、中,三敵騎呈“品”字形的三連擊。
已經沒機會射箭了,馬悍将弓往鞍旁一挂,火速往左臂套上騎兵圓盾,右手拔刀,猝然擲出。斫刀急旋如輪,飛斬右側從騎,噗地一聲,透胸而入,直沒刀柄。從騎帶着撕心裂肺的慘叫,滾跌塵埃。
這時左側從騎已沖近,揮矛猛刺。啪地一聲爆響,騎兵木制圓盾在鐵矛尖下四分五裂,兩騎交錯而過。
盡管用騎盾擋住了這一擊,但馬悍整條左臂都發麻了,差點被撞下馬去。這時的馬悍已顧不得檢查手臂是否受傷,因爲最緻命的一擊,正迎面殺來。
同樣是丈二長矛,但這一擊,比先前那從騎一擊更兇狠淩厲。馬悍相信,如果敵将不是之前中了他一箭,力道打了個折扣,這一擊會更兇猛——但即使對手再兇猛十倍也沒用,因爲馬悍面前隻剩下這一個對手,可以集中精力應對。隻要馬悍全力以赴,這天底下,又有誰是他的對手?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慢放,震天厮殺、騎影幢幢、刀光劍影、旌旗亂舞——這一切,仿佛都成了背景。
正午的陽光,将戰場渲染成金黃,兩個仿佛披着一身金甲的騎士策馬對沖。在行将撞上的一刻,徒手騎士倏地出手扣矛,而持矛騎士連人帶矛生生被這條手臂舉起,在半空劃過一道死亡的弧線,然後重重摔砸在泥地上,骨頭爆裂聲連山坡上的鄧通都聽得一清二楚。
馬悍緊急勒馬,迅速掉頭,奔到那癱軟在地上的敵将身前,面無表情,将奪來的長矛倒轉,點在敵将咽喉。
敵将口鼻溢血,渾身不停抽搐,吃力道:“殺我者……何人?”
“馬悍。”
“噢……來吧,給……給我一個……痛快……”
噗!長矛穿喉而過,怒血飛濺。
戰場上突然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眭軍侯陣亡!幽州卒殺了眭軍侯!”
随着驚呼如潮水漫溢,冀州騎兵四散而逃。
山坡之上,鄧通看得目瞪口呆,而馬悍的斥侯隊則歡聲雷動。
這是馬悍來到三國亂世的第二日,繼麴義之後,再斬一将——冀州軍部曲軍侯、悍将眭元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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