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名宸,字子林,今年五十歲。他祖上是開國名将周工坤,封了成國公,世襲三代。三代之後,爵位無法繼承,周家漸漸落寞。
周宸的祖父還是世襲的成國公,雖然那時候,成國公府已經隻剩下個空架子。但是,沒等到周宸出世,他祖父就離世了。
周宸的父親是個被寵壞的纨绔,他祖父去世後,家裏凋零得更加厲害。周宸有兄弟好幾個,一大家子人,生活艱難。
所以,周宸從小就是苦慣了的。
落地鳳凰不如雞,貴胄之族衰落後,還不如普遍百姓。因爲,他們不擅長經營生活,也沒有習慣緊衣縮食。
周宸從小寒窗苦讀,也被老師、同窗認爲是個有才且勤奮之人。但是他的文章,總得不到主考官的欣賞,到了三十八歲才中個進士。
中了進士,并不是立刻能做官的,還需要考核。
周宸上下活動,幾乎花光了全部的家産,還負債累累,偏偏家财花出去,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報。倒是能選個小知縣,周宸又不滿意。
他也是個倒黴的,
五年前,他是偶然的機會,攀上了宰執府的總管事,去蘇州做了兩年的知府。有宰執大人的關系,加上周宸的勤奮和鑽研,政績優良,所以選了兩浙路的都轉運使。
來之前的路上,邢文燋已經把周宸的事,都說給了陳璟聽。
“混到快四十歲,才中了進士。而後的六七年。都在花錢打通關系,想選個地方做官。一直到四十五歲,才有機會。人生就過了一大半。這應該是大多數讀書人的命運吧?”陳璟聽了周宸的經曆,小有感慨。
不過。周宸算是幸運的。
多少人窮極一生都沒有機會。
從這方面看,周宸還是蠻幸運。
“三天後才是周大人的壽誕。不過,今天來下禮的,不乏其數。”陳璟和邢文燋一路往裏走,見周宸的府邸賓客如雲,邢文燋要不時和他們打招呼,然後抽空和陳璟低語。
“三天後人太多了,估計送了什麽禮。周大人也不知道。”陳璟笑着接了句。今天來的,多半和周宸有點交情,可以提前上門。他們送的禮物,肯定非常貴重。等到三天後,送禮的人太多了,哪怕貴重,也經不起那麽多禮物的淹沒。
所以,提前來還是明智的,能給周大人留下點印象。
“正是。”邢文燋笑了笑。
“不巧,我沒有備禮。”陳璟道。“難得的機會,因爲給周大人下禮的,不枉二哥帶着我走這一趟。”
邢文燋笑。
他拍了下陳璟的肩膀。道:“這個放心,哥哥早就幫你準備了禮。你跟着哥哥,什麽禮不送,周大人也記得你的。”
他們說着話,就到了周大人府邸的中堂。
寬闊的中堂,擺了兩排的座椅,已經快坐滿了人。周大人并不在場,有個十六七歲的公子哥,在中堂應酬。
那位公子哥穿着天青色的夏布直裰。中等個子,削瘦斯文。有點腼腆。
“是周大人的獨子周溫榮。”邢文燋快速跟陳璟耳語。
關于周溫榮,之前邢文燋也介紹過。
周大人雖然成親早。卻命途坎坷,一連生了五個女兒,三十多歲,才得了這麽個兒子。周大人發達,也是這幾年的事。
現在雖然有幾房美妾,因爲周宸的年紀緣故,沒有人再給他添一兒半女。
所以,周溫榮是周宸唯一的兒子。
周溫榮也是從小吃苦長大的,性格腼腆害羞,斯文有餘,陽剛不足。不過,他很喜歡馬球,可惜打得不好。
“二哥。”瞧見了邢文燋,周溫榮迎上來,親切和邢文燋見禮。
邢文燋之前也提過,他和周溫榮關系很好。
“怎麽一臉病容?”邢文燋和他見禮之後,打量了幾眼,笑着問道。
“今天太熱了,先是害了場暑病;而後,我母親怕我再熱着,非要在我裏屋擱冰,就害了場風寒。”周溫榮苦笑。
這孩子身體太弱,熱不得、冷不得。周大人隻有這根獨苗,爲他不知操了多少心,疼愛非常。
“你也是受苦。”邢文燋歎氣,然後,他拉過陳璟,對周溫榮道,“這位是陳央及,我們望縣的神醫。你這身子骨,回頭叫他幫你調理調理,興許從此就好了的。”
周溫榮這才留意到陳璟。
邢文燋喜歡結交朋友。他常到周家來玩,也偶然帶着朋友,過來見見周大人。對于他的朋友,周溫榮從來不留心。
周溫榮對人的戒備心理很強烈,不願意交朋友。
但是聽到“陳央及”三個字,仍是打量了幾眼陳璟。最近這一年,在兩浙路的杏林,經常會聽到陳央及這個名字。
周溫榮不是杏林人士,卻因爲體弱,經常要請大夫。哪裏有名醫,他自然也知道。
而且,之前邢文燋也介紹過陳璟。
不過,周大夫對什麽少年神醫,不太信任。哪怕唐老先生也舉薦過,周家仍是沒有請過陳璟。
況且,周溫榮隻是體弱,容易患病,并不是藥罐子,也沒什麽頑疾,每次發病都是小風寒等。
故而,周溫榮對陳璟也很冷淡,微微颔首,就不再看他,隻是把邢文燋引進了中堂。
陳璟跟着邢文燋,進了中堂。
而後,秦九也跟着幾位長輩,進了中堂。
他們坐在最前面,陳璟和邢文燋坐在最後面,沒有正面沖突。但是等待周大人的過程中,有點無聊,邢文燋開始和陳璟閑話。
“秦老九要做我們望縣的女婿了。”邢文燋伸頭。低聲和陳璟耳語。
陳璟對此不太感興趣,隻是點點頭,哦了聲。
“......是沈大才子的胞妹。”邢文燋繼續道。
沈家在望縣最有威望。所以,他們家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望縣其他人的關注。像沈十娘進宮的消息,也漸漸傳開了,隻是沒人到陳璟跟前說。
而沈大才子的妹妹,不少學子盼着能求娶。如今和秦家定親,自然是一番轟動。這件事,陳璟也不知道。
他雖然在鬧市做買賣,這些八卦消息還是封閉得很。
“哦,沈十三娘啊?”陳璟笑了笑。“我和沈長玉相熟,也見過她一兩次。秦九運氣不錯,沈十三娘是個聰穎又練達的姑娘家。”
他不過是随口說了句。
陳璟和沈十三娘不熟,她嫁給誰,陳璟壓根不關心。
隻是,陳璟和沈長玉還不錯。他是想扳倒秦家的宗德堂,取而代之的。若是沈長玉和秦家做了姻親,以後陳璟和宗德堂鬧起來,他就要失去沈長玉的友情。
這點,有點可惜。
沈長玉還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這件事。在陳璟心裏過了下。
“沈家的姑娘,明明可以嫁得更好。配秦老九?還是糟蹋了的。”邢文燋聲音更低了。
陳璟笑了下。
他還想說點什麽,周宸大人進來了。
周宸和陳璟想象中不太一樣。陳璟還以爲。周宸是個白胖、中等個子的人。不成想,周宸長得高大結實,濃眉大眼,古銅色的肌膚,竟像個莽夫。
這樣的人,很難想象他竟然才華過人。
周溫榮沒有半點像周宸。
應酬一番,說了些話,滿中堂的,陸續有人起身告辭。
陳璟和邢文燋留到了最後。
“好些日子沒有到杭州來。”等中堂裏隻剩下邢文燋和陳璟的時候。周宸一改方才的嚴肅,笑着對邢文燋道。“聽聞你看上了人家亦藍姑娘,如今怎樣?”
他連邢文燋的風流韻事都知道。
陳璟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我看上的人,自然也很有眼光,知道我是個良人。”邢文燋哈哈笑起來,“這次來杭州,若是沒有亦藍姑娘同行撫琴,隻怕要悶死了。”
“着實可恨。”周宸故作嚴肅,“兩浙路的花魁,你竟然當成了樂工。”
然後,他們倆就大笑起來。
和邢文燋寒暄好了,周宸才看到陳璟。
邢文燋連忙介紹說,這是陳璟陳央及。
“哦,是陳神醫啊?久仰、久仰。”周宸态度很熱情,甚至有點刻意的讨好,“我可是時常聽到陳大神醫的名頭。陳神醫連中風都能治愈,簡直叫人震撼。”
陳璟就明白他熱情的源頭了。
當年陳璟治好了楊之舟堂兄的中風,這件事早已傳開了。
周宸看着楊之舟,對陳璟的态度很親昵。
“大人過譽了,不過是運氣好。”陳璟道。
他仍是恭恭敬敬,給周宸行了禮,又說了好些恭維的話。
周宸更是眉開眼笑,覺得陳璟這孩子懂禮,非要留他們用膳。
“改日吧。我知曉大人府上忙碌,三天後就是壽誕,我們就不叨擾了。”邢文燋笑道。
他和陳璟告辭。
周溫榮送他們。
“二哥,明天去打球吧?”出了中堂,周溫榮就迫不及待問邢文燋。他非常喜歡打球,但是平素沒人帶他,他隻能跟馬球供奉打,總覺得無趣。
唯有邢文燋很會配合他。
邢文燋卻上下打量他幾眼,笑道:“你不是風寒初愈,身子骨扛得住?”
“不值什麽,大夫也勸我多動動,多出些汗有益無害。”周溫榮道。
“那行,我明天早上來找你。”邢文燋豪爽道。
第二天,他果然帶着陳璟,到了周府。
周家剛剛用完早膳,陳璟和邢文燋又拜見了周宸大人。對于周溫榮去打球的事,周宸是滿心贊成的。
“有你帶着他,我最是放心。我平素也勸他,多交些朋友,出去玩玩。他不太樂意,我亦不好強迫他。”周宸笑道。
看得出,他對馬球也很熱情。
他的兒子。沒什麽男子漢的氣概,周宸大概也苦惱。所以。周溫榮說去打球,周宸很高興。
邢文燋也是出了名的仔細,很會照顧人,周宸更是放心。
“陳神醫也打球麽?”周宸笑着,問了陳璟一句。他是沒事找話題,和陳璟說句話。
陳璟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邢文燋已經笑起來:“他不僅僅醫術神,球技更神。我到處打球。還沒有見過比他球技更出衆的。周叔,别說小侄不敬,您的球技亦不及他。”…
“哦?”周宸微微眯了眯眼睛。
周宸知道,當今皇帝非常喜歡馬球,而楊之舟也懂得欣賞。陳璟的馬球到底好到什麽程度,周宸很關心。
這些事,都有可能影響到他的前途。
“......文燋說的,我都好奇不已。不如,我也跟着你們,去瞧瞧?”周宸道。
“啊?”周溫榮錯愕。
他父親很喜歡馬球。也很擅長,但是不到重大節日,周宸是不會出席的。比如重五、重九等。周宸才會去。
不成想,他今天也想看。
周溫榮突然有點膽怯。他很怕父親看他打球。
他的球技,不足以拿到他父親跟前來顯擺。雖然他明白,父親知曉他的球技不佳。
“走吧。”周宸不等邢文燋和陳璟說什麽,當即喊了家人備車,進去換了件最普通的夏布直裰,跟着陳璟他們去了馬球場。
杭州的馬球場,非小縣城能匹及的。
像蔡書淵的馬球場,也輸給杭州的馬球場三成。
他們來的馬球場。整個場地似塗了層油。陳璟一打聽,得知果然平素是用油來保養。頓時咋舌。
然後,他們在馬球場。又看到秦九。
“秦老九那孩子怎麽回事,總是在我眼前晃?”邢文燋嘀咕,“難道最近要倒黴,所以晦氣都來了?”
陳璟失笑。
秦九這次跟着的,是他幾個兄長。
秦家的孩子們會鑽營,立馬到了周宸跟前請安,甚至道:“不如,咱們比賽,打一局如何?”
他們邀請邢文燋和周溫榮競賽。
當然,最要緊的是周溫榮。
“好啊。”邢文燋笑起來,“咱們要打的話,不如堵得大些。”
因爲有陳璟在,邢文燋格外自信,覺得赢秦家衆人,不過是信手拈來的事,就提出來賭約的話題。
周宸自然不好說什麽,隻是含笑聽着。
秦家的孩子們見周大人沒有反對,不敢落了下風,當即答應了。
“若是我們赢了,就把你們城西那套莊子送給我們,如何?”邢文燋道。
陳璟不知道秦家在城西有什麽莊子,但是秦家的孩子聽到這話,都臉色微變,有點恨恨看着邢文燋。
邢文燋頗爲得意。
“好。”最終,爲首的秦三應戰了,“若是你輸了,出白銀二十萬兩,如何?”
看來,秦家那套莊子,和白銀二十萬兩是對等的。
陳璟突然對那莊子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好。”邢文燋大聲道。
他們就當即立下了賭約,請馬球的管事做了個中見。
立了賭約之後,他們各自挑了馬球功夫作爲隊友,湊齊了兩隊人,然後又選了賽馬,下場打球。
邢文燋說他今天比較晦氣,的确不是他多心了。
剛剛上場沒有過半刻鍾,周溫榮的賽馬突然受驚了。賽馬受驚,原是很正常的情況,隻要稍微有點經驗的,都能将賽馬安撫下來。
但是周溫榮着實害怕,在馬背上大叫起來。
“怎麽回事?”看得起勁的周宸,目光一直追随陳璟,想看看陳璟到底有什麽表現,突然聽到尖叫聲,豁然站起來,目光陰沉。
他太熟悉這個聲音,是他的兒子,他的獨苗。
陳璟和周溫榮雖然是一隊的,但是陳璟是先鋒,他在最前面,周溫榮在靠後的地方,離陳璟比較遠。
陳璟搶了球,準備投射,聽到聲音也停下來。
周溫榮的馬一個勁往後跑。
邢文燋臉色大變,急忙沖上去,想要阻攔周溫榮。但是他和周溫榮也有點距離,等邢文燋追上去,周溫榮已經摔了下來。
他被馬拖了很長的距離,才落在地上。
頓時昏死過去。
整個馬球場,霎時死寂般的安靜了一瞬間。而後,邢文燋和秦三等人,各自跳下馬,奔向了周溫榮。
“榮兒!”周宸大叫着兒子的小名,也奔了過來。
他的聲音裏,帶着顫抖和凄厲。
陳璟也驅馬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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