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隐去,熱浪不減。這如薄霜般的瓊華,添了幾分缱绻的涼意。
陳璟出門,在門口遇到了李八郎。
“做什麽去?”李八郎有點好奇。陳璟雖然有應酬,卻也不多。晚上回了家,他很少再出門的。
李八郎就多嘴問了句。
“哦,和朋友約了”陳璟不防備李八郎會問,一時間竟然結巴了下。明明沒什麽,他緊張啥?
陳璟自己都感覺好笑。
李八郎越發疑惑,往他臉上看去,問:“沒出事吧?”
&nbs .nsb.omp;“沒有。”陳璟已經恢複了鎮定,笑着道,“我走了。”
李八郎不相信他,拉着他的袖子道:“我今晚沒有功課,不如陪着你去?夜裏涼快,我也想去逛逛”
他是認定陳璟有事瞞着家裏,不太放心,故而想跟去。
他這麽說了,陳璟再拒絕,肯定會告訴他實情。
果然,陳璟頓了下,解釋道:“這不好。我是和惜文姑娘約了碰面,一會兒就回來。”李八郎了然。
他往陳璟身上看,果然換了件淺藍色綢布直裰。他平時總是用清筠送給他的那支簡單玉簪,如今也換了支。
“你去吧,我不跟着。”李八郎道。
微微想了下。李八郎問,“你和惜文姑娘跟我二姐提過了嗎?”
“提什麽?”陳璟笑道,“還是沒影的事。再說了。婉娘同意不同意,也是兩說。等定下來,再跟我嫂子提。”
李八郎笑了,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你還沒有成親。惜文姑娘再好,也是伎人。尚未成親就先納了伎人,以後說親會被挑剔。若是還能等一等,就先别着急答應人家什麽話”
他是怕陳璟初入風塵場所。被惜文的情誼迷得七葷八素,忘了自己的處境,貿然将伎人納回家。
陳璟如今身上有點錢。像惜文姑娘。雖然有點名氣,到底隻是小地方的青樓頭牌,二萬兩足以爲她贖身的。
這筆錢,陳璟拿得出。
萬一被惜文的情愫感動。替她贖身了。娶回來也是麻煩。
真正有名望的人家,肯定會瞧不起這種行爲。總歸不好。
李八郎比陳璟年長,自認爲見過的世面比陳璟多,少不得叮囑他。
“知道了,八哥。”陳璟道。
陳璟就出門了。
到了婉君閣,遠遠就聽到絲竹聲聲入耳。門口香車寶馬,燈火通明。空氣裏彌漫着脂粉香和酒香。
瓊華将這層繁華染得更加旖旎。
陳璟進了門,龜奴認識他。笑着把他往瓊蘭居請,說:“惜文姑娘叮囑過的。陳官人來了,請您去瓊蘭居。”
陳璟笑了笑,跟着龜奴往裏走。
“央及。”剛剛繞過回廊,準備去後院門的時候,突然聽到婉娘喊他的聲音。婉娘的聲音很高,從三樓穿透下來,不少人聽到了。
三樓、二樓都有人往下看。
陳璟也擡頭,瞧見婉娘依靠在三樓的欄杆上,努力往下蕩着身子,喊陳璟,生怕陳璟聽不到。
“是。”陳璟回應了聲。
“央及,你且上來,我有幾句話說。”婉娘道。
四周異樣的目光越來越多。陳璟不顧旁人怎麽看,就快步上了三樓,到了婉娘的房裏。
這間房子,擺了高高的書架,和偌大的花梨木書案。書案上擺放了筆架,整整齊齊的,有幾縷墨香。
這裏是婉娘待客的地方,沒有女人的脂粉氣,像足了男人的書房。從這點,可以看得出婉娘的野心。
“央及,請坐。”陳璟進門,婉娘招呼他,讓他坐在自己書案前的椅子上,和他說話。
陳璟道謝,就順勢坐了下去。
“婉姨,可有何事?”陳璟開門見山問。
婉娘微笑,問陳璟:“惜文請你過來的?”
陳璟點點頭,又問:“不耽誤你們的生意吧?”
“不耽誤。”婉娘道,“惜文是頭牌,豈會每天都待客?她左不過一個月見幾位客人罷了。之前就同我說過,今晚要給你彈琴,不應酬其他人的,我答應的。”
陳璟道謝。
“央及,你從來不喜歡同惜文牽扯,如今答應來聽她彈琴,又是怎麽個打算?”婉娘問陳璟。
這是她主要想問的。
陳璟今時今日,仍隻是個小大夫,但是婉娘相信他的本事。所以,陳璟并不是不能托付的良人。
惜文給了他,婉娘也不是不舍。說什麽留惜文在婉君閣,接替婉娘,到底隻是婉娘一廂情願的念頭。
惜文從來沒有這種野心。
她似乎隻想嫁個男人,過些簡單的生活。
婉娘想明白了,倒也不想刻意爲難她。不管做什麽,最可怕的是不情不願。自己不願意,什麽也做不好。
唯有有野心,才能做得長久。
婉娘也怕惜文敗了她的婉君閣。
隻是陳璟這邊,從來沒個準話。既然想和惜文要好,以後怎麽辦,陳璟應該把他的想法告訴婉娘,而不是什麽不知聲,讓惜文出頭。
婉娘必須問個明白。
“惜文姑娘人不錯。”陳璟道,“若是她願意跟我,我想問問婉娘的意思,如何安排她。假如能讓她贖身,多少錢我來出”
婉娘聽了,心裏就笑了下。
這才像句話,是有擔當男人應該說的。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想讓惜文幫着我經營婉君閣的。”婉娘心裏雖然有了主意,卻仍是要考驗陳璟,道。“我可隻有她一個女兒。”
說罷,婉娘端了茶,故作冷漠喝起來,不和陳璟對視。
香茗熱騰騰的氣息,頓時從茶盞中溢出來,滿屋子清香。
婉娘從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陳璟。
“婉娘,若是惜文跟了我。我自然不願意她仍在婉君閣。”陳璟道,“婉娘,您就沒想過賣了婉君閣。過上點清淨的日子?”
婉娘臉色驟變。
她曾經也放棄了一切,跟了個男人。最後,她落得什麽下場?婉娘如今隻怕到死,都要守住婉君閣。這是她全部的依靠。
生意。比男人靠得住。
賣了婉君閣,是萬萬不能的!
“不是說現在。”陳璟卻好似看不懂婉娘的變臉,繼續道,“若是将來我的生意做大,給您一家分号五成的股,算作贍養您的錢。這樣,您能接受賣了婉君閣麽?”
陳璟是不想經營青樓的。
他并不是以爲青樓低賤。其實在這個年代,青樓就等于一家娛樂公司。和後世的娛樂圈差不多。并不是純粹賣肉的地方。
隻是,陳璟不擅長。
他不敢答應說婉娘我幫你經營婉君閣。沒有經驗。他可能毀了婉娘的心血。自己沒把握的事,陳璟不敢答應。
他唯有其他提議。
等藥鋪起來,可以給婉娘股份。
婉娘除了婉君閣,還有其他生意,比如說馬球場等。這是陳璟知道的。也許她還有的生意,陳璟不知道罷了。
“你一家藥鋪五成的股,能頂得上我的婉君閣?”婉娘語氣不善。
“到時候,您自己判斷。”陳璟道,“我也不是說現在。您也不會現在就把生意給惜文。總歸是再過幾十年之後的事情。
到時候,我贍養您。惜文是您的女兒,若是她跟了我,我自然會幫您當丈母娘一樣贍養。當然,您不肯放棄婉君閣,到時候我也可以想辦法,隻是我自己可能無法親自幫您打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婉娘就明白了陳璟的意思。
若是惜文願意跟他,往後他會是婉娘和婉君閣的依靠。
婉娘今天找陳璟,也是這個意思。
聽到這話,婉娘才露出了笑容,道:“惜文等着你,去吧。”
然後又道,“你到底不是客人,而是朋友。所以這些話,提前同你說了。這是我的真心,也是惜文的真心,央及莫要曲解了才好。”
陳璟道:“婉姨的意思,我都明白。”
和婉娘談完了,陳璟就去了瓊蘭居。他對婉君閣的後院很熟悉,知道從哪裏可以到瓊蘭居。
入了夜的婉君閣,是一天中最繁華的時候。
後院五步就有一盞燈。燈罩的顔色多樣,五彩的光緩緩流轉,給樹木批了件華麗的錦衣。
酷夏的時候,用得都是冷色調的燈罩,不會覺得煩熱。
陳璟緩緩往瓊蘭居而去。
遠遠瞧見了瓊蘭居的大門。
門口點了盞孤燈,和月色相輝映,毫不起眼,跟瓊蘭居的蘇瓦白牆相似。
陳璟敲門,有護院看了門。
進了院子,就瞧見了個纖柔聲影,立在窗前,認真看着外面。是惜文。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褙子,绯紅色瀾裙,青絲和青墨色的窗簾蕾絲淺淺纏繞,似守望丈夫歸來的嬌妻。
陳璟看着她的模樣,倏然就覺得很安靜。
這個夜,格外的安靜。
瞧見了陳璟,惜文并沒有急匆匆的奔出來。她倏然就矜持着,立在那裏微笑,目光盈盈動人。
陳璟快步走了進去。
這晚,他們沒有做什麽别的事,甚至都沒說幾句話。惜文隻是彈琴給陳璟聽,陳璟就認真聽着。
他們不時交換一個眼神,能看到彼此眼底的靜谧。
臨走的時候,惜文送陳璟到了瓊蘭居的門口,借着明月清輝的掩飾,她握住了陳璟的手。
“改日,帶我去逛夜市。”她對陳璟道,聲音恬靜溫柔。
“好。”陳璟答應了。
惜文就收回了手。
半晌,她仍覺得手掌是暖的。陳璟的手,修長幹燥,有種暖意,能穿透人心。惜文靜靜握住了自己已空的手掌,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她想,她抓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