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陳璟才從制藥房裏出來。
制藥房在後院,從晌午起就沒有日照,冬天固然冷了點,但是到了夏天,就知道它的好處:在酷夏剛剛降臨的時候,制藥房陰涼舒适。
反而是一走出來,陳璟感覺熱氣一個勁往臉上蓬。
他伸了個懶腰。
“東家,之前您的族兄,叫陳訪裏,到藥鋪找您。”朱鶴把陳訪裏的事,告訴了陳璟,“清筠姑娘說您忙,就沒有去通禀。陳訪裏說,若是東家晚上有空,去趟旌忠巷,有事和您商量。”
陳璟知道,是陳七偷摸離家的事。
能讓陳七敢于出走的,是因爲陳璟給了他經濟資助。因爲這點,這事的責任,大伯和陳二應該會算在陳璟頭上。
“知曉了。”陳璟道。
陳璟脫了罩在外面的直裰,又換了雙幹淨沒有異味的鞋子,準備出門,去趟旌忠巷。
清筠卻快步下樓。
“東家。”她喊陳璟。
陳璟站立街頭,回首看她。
清筠快步追了出來。晚霞谲豔,在她臉上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紅色,她濃郁的眸子變得灼灼,纏綿又溫柔。“東家,今天訪裏少爺過來,氣色不對。”清筠走到陳璟跟前,低聲對他道,“您且要小心,倒也不必特意去找他。”
她不想陳璟去找陳二。
“無妨,我自有主張。”陳璟輕輕摸了下她的頭發,感覺她青絲涼滑,似絲綢從掌心滑過,留下無盡的柔媚。
清筠微微抿唇。
已經是黃昏,街上仍是人來車往。
陳璟叮囑她:“回去吧。已經下市了,早點回家。等我處理完旌忠巷的事,立馬回去。告訴太太給我留飯。”
清筠嗯了聲,不再說什麽。
“央及......”倏然。身後傳來一個溫柔嬌膩的聲音,喊着陳璟的名字。
清筠和陳璟都循聲望去。
黑漆平頂馬車,毫不起眼,停靠在鋪子不遠處。一個女子白雪皓腕輕輕撩起車簾,車簾的豔紅濃流蘇落在她的芊芊十指間,異常濃烈。
女子的臉,隐在半透明的簾幕後面,看不清楚。
清筠不知是誰。凝眸望去,想看個清楚。陳璟卻以知道是誰,轉身對清筠道:“回去吧。”
然後他小跑着,往馬車那邊而去。清筠往回走,心裏感覺不踏實。方才那聲音,慵懶裏有幾分妩媚,煞是好聽。那個,聲音的主人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才對。
不知是東家的什麽朋友。
站在藥鋪的丹墀上,清筠駐足,望着馬車的方向。她看到陳璟和簾幕後面的女子。隔着簾幕說話。
他們可能說到了清筠,因爲東家又回頭,看了眼清筠。
清筠覺得自己的小心思都要被看穿了。一時間尴尬不已,連忙轉身,鑽進了店裏。
“......她如此害羞。”清筠的窘迫,被車裏的惜文瞧見了,咯咯笑起來,好似很開心。大概是方才看到陳璟摸清筠的頭發,覺得他們很親昵,看不過眼。
“她素來如此。”陳璟道,“這麽晚。你找我何事?”
“你别多想,我并未生病。”惜文笑道。“不過是路過你的藥鋪,就順道過來瞧你。”然後又問陳璟。“陳末人真的去了岐山書院?”
這件事,她剛知道。
想到陳末人曾經很迷戀惜文,陳璟覺得他留信告訴惜文,倒也是可能的。
“嗯。”陳璟沒有否認,“你從哪裏知道的?”…
“其他朋友說的。”惜文道,“他不像你,對我甚好。如今他去求學,原本應該親自相送,祝他早日進學,将來金榜題名。可惜,沒有趕上......”
這些話,無非是說給陳璟聽的。
惜文和陳末人,并沒有那麽親近。
每次惜文找陳末人,也是打聽陳璟的事。最近這幾個月,陳末人不知是沒錢還是其他事,再也沒有去過婉君閣,惜文也沒有見過他。
今天偶然聽聞陳末人去求學了,惜文詫異之餘,也想到有件事可以來見見陳璟,就按捺不住,過來了。
“你有心了。”陳璟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免得婉娘擔心。我還有事,來不及了,先告辭啊。”
他轉身欲走。
“站住。”惜文道。
陳璟無奈,隻得停住了腳步。
“喏,這個給你。”惜文道。她說完,并沒有遞東西給陳璟,而是看了眼身邊的丫鬟。她身邊還坐了位丫鬟,是她貼心服侍的。
陳璟狐疑看着她。
丫鬟就下車,把一個绯色繡了折枝海棠的包袱,給了陳璟。
陳璟接在手裏,軟軟的,似布料,就問:“是什麽啊?”
“打開就知道了。”惜文道。
說罷,她的丫鬟又重新上車了。惜文吩咐車夫趕車,從玉和堂門口離開,并沒有多糾纏。
陳璟看着她馬車遠處的方向,微微凝眸。
片刻後,他也折身回了鋪子。
清筠已經收拾妥當,正下樓準備回家。見陳璟又回來,她叫了聲東家,臉色有點不自然,低了頭。
“這個幫我拿回去。”陳璟把惜文給他的包袱,轉交給了清筠,“是朋友送的,不用給太太看,直接拿回房。”
清筠輕輕應了聲是。
她和陳璟一起出了店鋪的門。
“方才那位,是哪家的姑娘?”不知是什麽驅使,讓清筠鬼使神差的,問了句陳璟。說罷,她又覺得自己問得唐突。東家和誰來往,豈是她能置喙的?
她隻是個通房丫鬟,連小妾都不是。
“她啊,叫惜文,是婉君閣的頭牌。”陳璟立馬回答了清筠,沒有半點隐瞞。
清筠在心裏想:“是個伎人。怪不得聲音那麽好聽了。”
隻是,陳家家風笃嚴,李氏應該不喜歡孩子狎妓。
“東家。婢子不會告訴太太的。”清筠對陳璟道,“東西我幫您收好。您不是還要去旌忠巷?那快走吧。”
陳璟點點頭。快步往旌忠巷的方向而去。
清筠拿着那個包袱,又看了幾眼。绯色配了粉色的海棠花,單說這樣的配色,就流于輕佻,不夠莊重。如果是清筠配色,會配玄色或者深藍色,反而更出彩。
“果然是不常做針線活的人......”清筠看着包袱上的針腳,海棠花繡的勉強算工整。并不精緻。
青樓的小姐們,哪有空鑽研繡活?
從這個包袱的繡活上看,陳璟并沒有哄她,惜文的确是青樓女子。
陳璟的直爽,沒有半點敷衍和哄騙,讓清筠心裏發暖。清筠的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她拿着包袱,回了錦裏巷。
陳璟到了旌忠巷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新月從天際,緩緩攀上了虬枝的梢頭。流出如水青光。瓊華把整個世界的繁華斂去,換上了件素淡新衣。
陳璟直接到了外書房。
陳二和大伯不在外書房。但是小厮們去回禀了,兩人也快步過來。
“陳央及。居然請你一趟,真是千難萬難。”大伯冷冷道,“你算是出息了,眼裏還有誰?”
“今天有點忙。”陳璟笑着,打了個哈哈,不介意大伯的冷語,自己坐着,慢慢喝茶。
“......末人離家出走的事,可是你出的主意?”陳二怕大伯說出更加難堪的話。就把話頭接過來。
陳璟這人,不管你說什麽。他都是淡淡的不回應,該怎樣還怎樣。對付這樣的人。用激言罵他,沒有用,反而弄得自己很狼狽。
“不是。”陳璟言簡意赅,也放下了茶盞,“我知道這件事,卻沒有出半點主意。這是大事,關乎一個人的前途。念書若是好走,爲何大家不都去讀書?我既然知曉艱難,可能要花費一輩子,豈會勸說他?”
“狡辯。”大伯怒道,“不是你的主意,你爲何不請示我們,給末人錢?”
“這是我和七哥之間的私事。”陳璟道,“大伯也不用生我的氣。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您的,是七哥,不是我。”
大伯氣得猛拍桌子,站起來要打陳璟。
他今天很生氣。
特别是陳末人離家,讓大伯心裏難過又憤怒。如今,陳璟說話雖然有理,卻不好聽,火上添油。
陳二勸住了大伯,
最後,沒有動手,大伯也出去了,隻留陳二質問陳璟。
這樣的場景,也不是第一次了。旌忠巷找陳璟的麻煩,最後被陳璟氣得半死的,也是常事。
陳二一點也不陌生。
“你和末人,有什麽私事?”陳二送走了大伯,回頭問陳璟,“央及,末人還小,他打着求學的幌子出門,誰知會出什麽事?”
陳二以爲,在外人面前,他仍是最疼愛陳七的哥哥。哪怕他打了陳七,親戚朋友們也覺得陳七該打,早該管教了,陳二是爲了陳七好。
所以,陳二在陳璟面前,仍是這副處處爲陳七着想的口氣。
陳璟也不點破,隻是道:“二哥,說了是私事。我給七哥錢,是他應得的,不是什麽人情。”
陳二再三追問,陳璟才把當年他們給賀振治病的事,說給了陳二聽。
“當時說好了,如果賀家給了診金,分一半給七哥的。當時七哥沒要,說要入股我的藥鋪。如今藥鋪開了,自然給了七哥股。我給他的銀子,隻是提前把分紅預支給他。”陳璟道。
陳二微愣。
他不知道還有這層。
這些話,陳七從來沒要跟陳二說過。
“什麽時候的事?”陳二問。他是說,陳璟是什麽時候把股份給了陳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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