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宛如一層薄霜。
七彎巷不複往日的靜谧,遠遠能聽到西街傳來的鼓樂聲。
“大伯母請我們去聽戲賞月。”晚膳的時候,李氏突然說,“訪裏請你們了嗎?”。
中秋之夜,阖府團圓。旌忠巷也要宴請族人。
外院并沒有下邀請,估計是陳二他們兄弟也要出去玩樂。如此佳節,男人是不會拘泥在家裏喝酒聽戲的。
“沒有。”陳璟道,“不過,也有朋友相邀”
“什麽朋友啊?”李氏問。
李八郎有點不自然,生怕陳璟亂說話。他和蔡書閑,雖然兩家心知肚明,到底沒有正式辦事,李八郎不喜歡别人多提。
對這件事,他還是挺扭捏的,像個情窦初開的男孩子。
卻聽到陳璟說:“沈家的。”
沈南華也姓沈,說是沈家的朋友,倒也沒撒謊。
李八郎心想陳璟真機敏。
“哦”李氏理所當然的誤會了,以爲是沈長玉,“咱們這就散了,旌忠巷那邊,我也要早些過去,免得大伯母空等。”頓了頓,她又笑道,“玩鬧歸玩鬧,别太沖動。再關到牢裏,可怎麽遮掩?”
李八郎吓一跳,驚愕看着李氏。
陳璟一愣。然後笑了笑。
“清筠嘴上不牢靠。”陳璟笑道。
這回,輪到李氏吃驚了,轉頭看了眼清筠。道:“原來你也知道?”
清筠尴尬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聲音急促解釋:“是是在早市上聽到的。二爺怕太太擔心,婢子就沒敢說”
李氏笑笑,輕輕握了下她的手。
清筠就止聲,低垂了腦袋,很心虛。
一家人都知道了,卻彼此瞞着。
“大嫂。您是怎麽知道的?”陳璟問。
“我說的,我說的!”一旁安靜吃螃蟹的侄兒陳文恭,邀功似的。高聲道,“學裏都在說,二叔和旌忠巷的七叔,在鬧市大戰惡霸。打得他們滿地打滾。”
陳璟失笑。
“我也是出門的。”李氏笑道。“文恭說過,文蓉也說過,他們族學裏都在傳。街頭巷尾,這幾日也說呢,鄰裏擔心你回不來,還跑到家裏來問。你以爲瞞得住麽?”她說話的時候,聲音輕輕的,看不出生氣。也沒有責備。
她答應把陳璟當成家主,真的做到了。
況且。她已經知曉陳璟結交了楊之舟,陳璟又平安無事回來了,故而她也不太擔心
“以後不會了。”陳璟道。
“嗯。”李氏點點頭。
家裏散了席之後,陳璟和李八郎,送李氏、清筠、侄兒侄女去了旌忠巷,并答應兩個時辰後,便來接他們。
然後,他們倆去了竹醪酒坊。
—*—*—
竹醪酒坊是望縣的大酒坊之一。
陳璟沒來過。
既是沒錢,也是不擅長飲酒。
月上樹梢,繁夜明亮。整條街都懸挂了高高的燈籠,氤氲的紅光曳地,整個城市籠罩在谲滟的燈火之下。
竹醪酒坊對面,用彩幔圍起,搭建了高高的戲台。
今晚,望縣的名伎都要登台獻藝,還有各種民間技藝,會熱鬧整夜。
而勾欄對面,除了竹醪酒坊,還有好幾家酒肆,臨街的雅間全部被租賃。有富貴人家的男女飲酒聽戲,有學子們吟詩誦月。也有專門來看各位名伎的,相當于後世的追星族。
陳璟和李八郎沒有來過竹醪酒坊,在街上找了半天。
然後就遇到了熟人。
陳璟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是李八郎先看見了,指給陳璟瞧,問他:“那個,是不是惜文?”
陳璟順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街對面,兩個女子結伴而行,身後跟着兩名身材高大的護院。
其中一個是惜文。
陳璟點點頭,忙對李八郎道:“别出聲,快走吧。”
他不想被惜文認出來。
不成想,惜文已經瞧見了。
她沖陳璟微笑,挪步就往這邊來了。
“你怕她啊?”李八郎見陳璟有點不自然,打趣他道,“有什麽可怕的,不就是長得好看了點,還能吃了你?”
陳璟笑。
“瞧見了我,跑得那麽快!”惜文上前,微帶嗔怒,對陳璟道,“難道我是鬼?”
她和李八郎的口氣一緻。
“誤會,并沒有瞧見你。”陳璟笑道,“朋友相約,不好遲到,才着急趕路。”
他見惜文穿了身素色折枝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梳了低髻,臉上不施脂粉,就問,“你不用獻藝?”
“要的。我可是名角,哪會這麽早?我要到子時過後才登台,所以先出來玩玩,吃些東西。吃飽了、玩足了,才有好嗓子嘛。”惜文笑道。
像名妓,都是要壓軸的。
陳璟點點頭,道:“不耽誤你吃好、玩好,就此别過啊。”
然後拱手要走。
惜文卻倏然上前,橫步攔在陳璟面前。
陳璟差點撞到她。
李八郎覺得有趣,在身後偷笑。
跟着惜文的女子,也默默在後面,沒有過來打攪。
陳璟凝眸看着惜文。
他們站在街上,店鋪門口的燈籠,投下豔紅的光。那光融入惜文的眼波裏,她的眼神格外滟麗。媚眼如絲的女子,揚臉微笑。粉腮明眸皆是風情。
“你去幹嘛,帶着我。”惜文道,“難得遇上你!”
她的眸子。瞬間就霸道起來。若是陳璟不答應,她恨不能一把抓住陳璟的衣領。
“不合适。”陳璟道,“我是去見朋友。”
“有什麽不合适?我會唱曲、會彈琴,你們喝酒吟詩,我還能彈曲助興。”惜文笑道,“你帶了我去,你的朋友隻會覺得你好豔福。不會怪你唐突的。”
惜文在整個望縣聞名,多少學子以見她一面爲榮。
若是帶了她去,也是一樁風流韻事。爲人津津樂道。
“我不想利用你。”陳璟道,默默往後退了兩步。
“那你就當帶個普通朋友,賞我幾杯好酒吃嘛。”惜文進一步,笑道。“反正。你要帶着我!”
“别耍賴啊。”陳璟失笑,“我要見的,是姑娘家。”
惜文微頓,臉上嬉笑的表情收斂幾分。
而後,她隐約猜想,陳璟是去見未婚妻的。
但是陳璟身後,還跟着李八郎,那就不是單獨私約了。既然不是私約。惜文去了,也不算打攪。
“那正巧了。我也是姑娘家。”惜文又笑起來,道,“是不是你的姻緣?我也想去瞧瞧。”
她簡直沒完沒了的。
“真不合适!”陳璟臉色闆起臉。再客氣下去,這姑娘越發來勁了。說罷,他繞過惜文,繼續往前走。
錯身而過時,倏然感覺胳膊一緊。
他的掌心,有點涼滑。
惜文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掌有點涼,肌膚滑膩,五指纖瘦,緊緊攥住了陳璟的手掌,似塊美玉倏然落掌,陳璟心口一窒。
他愕然,低頭去看她。
“帶着我嘛。”她眼波瑩潤,似有水光,委屈萬分對陳璟道。她這神态,像隻寵物狗,嬌憨可人。
陳璟心裏微緊,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她卻攥得很緊,委屈嘟起了嘴巴。
陳璟覺得,這要是一心軟,以後後患無窮了。他的另一隻手,在惜文胳膊上重重一捏。惜文五指發酸,不自覺就松開了。
惜文生氣了。
她眼眸微冷,更加湊近,墊着腳在陳璟耳邊說:“你這個人,真狠心。我不過是想瞧瞧未來主母是個什麽樣兒的人,又不是去示威。不過,我是伎人,對你不好。你不帶,我便不去了改日再找你,好些話同你說!”
未來主母
陳璟這下真的被她驚了。
像惜文這種身份,隻能是做妾的,不管跟誰。入了這行,就是這命,誰也改不了。她也自知。
丈夫的妻子,就是妾的主母了。
陳璟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起了這個心思!
可到底,陳璟也不能确定她是認真的,還是調|戲他。
這種事,他覺得煩躁。
“自己玩去吧,别胡鬧了。”陳璟道,轉身就走。
走了半天,李八郎才追上來,欲言又止。
陳璟隻顧往前走,甩開惜文再說。
走了半天,回頭看看,惜文已經逛到了街尾,陳璟慢慢舒了口氣。這姑娘,太磨人了,陳璟也不知他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調笑。
歡場出身的女子,陳璟是難以相信她表達出來的感情。
也許,她就是調|戲陳璟一番,作爲樂趣。
李八郎想說什麽。
“你有話說?”陳璟問李八郎。
李八郎點點頭。
他未開口,卻倏然大笑起來。
“你剛才好狼狽,像個呆子!”李八郎大笑不止,“原來,你真的怕那個姑娘啊?”
“胡說八道。”陳璟道,“我挺正常的,哪有狼狽?我同她都沒見過幾面,怕她作甚?”
李八郎仍是笑。
陳璟表情嚴肅起來。
“你到底走不走啊?”陳璟道,“一會兒晚了,那隻小猴子要找你算賬的。”
李八郎攔住了他的袖子,仍是笑了半天,才道:“還說不狼狽?你走過了。方才你和惜文說話的地方,隔壁就是竹醪酒坊。你隻顧害怕,走了半天,已經走過頭了!”
陳璟回頭,擡頭看去,果然已經走過了。
竹醪酒坊的二樓,似乎有兩個小腦袋,趴在窗口看,正望着他們。
隐約就是蔡書閑和沈南華。
方才那一幕,她們是不是看到了?
陳璟整了整心緒,面上表情平和,道:“真的走過了”
然後就若無其事往回走。
李八郎又笑了半天,跟上了陳璟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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