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寒氣暗侵。幾個人都是單衣直裰,寒意從袖底湧入,不由打了個寒戰。而陳七更難捱,他和孟燕居打架的時候,後背和袖子都破了,臉上、身上多處受傷。
到了晚膳時辰,幾個人的肚子此起彼伏響起。
這個晚上,注定要饑寒交迫。
“吃飯了!”牢卒端了飯來。
陳七和黃蘭卿、孫世一都知曉,牢飯不好吃,可能都是馊的。這個人平常吃的都是精細糧食,别說搜飯,就是粗飯都吃不得的。
牢卒端飯來,他們幾個明明肚子餓得作響,卻沒動,興緻闌珊。
隻有陳璟,爬起來端飯吃。
陳璟是什麽都吃得下的。
“誰送來的飯?”陳璟看了眼托盤裏的飯菜,問牢卒,聲音有點吃驚。
牢卒耐心回答:“是賀家大官人。”态度好了很多。
陳七幾個人聽了,不由一愣。
賀家大官人,就是賀提嘛。
他竟然來送飯?
陳七一個骨碌爬起來,隻見牢卒送進來的托盤裏,有醬香牛肉、燒羊肉、片羊肉、野兔肉、梅魚,還有一碗羊骨湯。
簡直豐盛!
米飯也是顆粒飽滿。
飯菜有點涼了,所以沒有香味溢出。
陳七的口水差點下來,從牢卒手裏接過托盤,喊黃蘭卿和孫世一:“吃飯,吃飯!”
黃蘭卿和孫世一走過來,也驚呆了。
大家裝了飯,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陳璟先喝了碗湯。
等他的湯喝完,盤中的肉已所剩無幾。
陳璟隻得盛了米飯,泡了羊骨湯慢慢吃着。
“給央及留點!”陳七見黃蘭卿仍在埋頭苦吃,壓住了他的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野兔肉倒入陳璟碗裏。
“多謝了。”陳璟道。
陳七吃得差不多,打了個飽嗝,美美道:“大表兄真是不錯,竟然想起給我們送飯。”
然後又說黃蘭卿,“你們家怎麽不知道送飯?”
“你們家也沒送啊!”黃蘭卿吃得含混不清,擡頭反駁一句。
“賀家大表兄送的,就是送給我的。”陳七道,“難道不是我家送的?”
說罷,他覺得底氣不足。
陳七心裏并不混沌。陳璟曾經治好過賀振,這頓飯,約莫是賀提給陳璟送的,他們不過是沾了點光。
“不管誰家送的,填飽肚子要緊。”黃蘭卿不想和陳七吵,繼續埋頭吃起來。
孫世一沒說話。
飯菜很快就吃得精光,孫世一和黃蘭卿還隻是半飽。因爲吃得太急了,飯留在胃裏,大腦還沒有感覺到。
陳七也覺得自己還能吃一碗。
陳璟喝了湯,又吃得慢,他吃得最少,反而感覺飽了。
“......我從來不知曉,米飯這樣香甜!”黃蘭卿用筷子敲着碗,感歎道,“明日出去,我回家白米飯就要先吃三碗!”
說罷,他卷了卷舌頭。
孫世一和陳七沒接話,大約都有此歎。
“......幾位官人,還要吃嗎?”方才送飯的牢卒,又端了托盤進來。這次的飯菜更熱,遠遠就聞到了肉的香味。
陳七幾個人連忙站起來。
“這次,又是誰送的?”陳七問,“是不是我二哥?”
他的目光裏,帶着幾分期盼。
他從小覺得二哥最疼他。這次他入獄,二哥是不知道吧?要不然,怎麽還不來接他回去呢?
哪怕不能接他回去,他也盼望兄長能買通牢卒,送飯進來。
…這方面,陳七很依賴二哥,像個孩子。
“是沈家六少爺親自送過來,說是沈大才子送的,給央及官人的。”牢卒道。
牢卒把托盤,交到了陳璟手中。
出去的時候,牢卒意味深長看了眼陳璟,對陳璟的态度更是大轉變。之前有點兇,後來賀提來了,就變得很溫和、有耐心;現在添了幾分敬重。
看來,沈家的面子比較大。
陳璟将托盤接過來,問陳七和黃蘭卿、孫世一:“你們還要吃嗎?我是飽了的。”
“......吃啊,吃啊。”黃蘭卿等人都愣了愣,目光驚愕看着陳璟,半晌才回神。
他們幾個人,陳璟看似最寒酸,家裏最窮迫。不成想,來打點、送飯菜的,居然都是沖着陳璟來。
賀提是親戚,也就罷了;現在沈長玉也派弟弟送飯,這份器重,黃蘭卿幾個都看得出來。
念頭在心裏一閃而過,大家仍是沒吃飽,就繼續吃起來。
這次,他們斯文多了。
“孩子,丢塊肉過來!”倏然,對面牢房傳來一個聲音。
黃蘭卿吓一跳。
他們進來之後,隻見對面牢房的角落裏,蜷縮着一個小小身影,頭和手腳都縮起來,微露一個破棉襖的後背。
他們還以爲就隻是團棉襖。
後來見牢卒給那個牢房送飯,他們才知曉是個人。
像個孩子似的。
哪怕不是孩子,也是個瘦小佝偻的人。
但是那人沒有吃飯,依舊睡,放佛死了。
再後來天黑了,牢房裏的光線暗淡,對面的人就徹底落入黑暗中,黃蘭卿等人都忘記了對面牢房還有囚犯。
現在,突然傳來的聲音,粗粝嘶啞,卻中氣十足,黃蘭卿背對着牢房門口。從背後傳過來聲音,不免慌一下。
陳璟也轉頭去看。
腳鐐聲叮叮當當,從角落裏緩緩挪出來。片刻,一張臉慢慢走到燈光下。昏黃暗淡的燈光下,一個中等身量的男子,滿臉濃虬,看不清面容,帶着腳鐐和手鐐,似兇神惡煞。
黃蘭卿和孫世一吓得後退幾步。
陳七也感覺心裏發憷。
從來沒聽說過望縣的監牢裏有重囚犯啊。
況且,這牢房一點也不結實,想逃跑容易得很。而這人,帶着手鐐和腳鐐,無疑是犯了大事的。
怎麽關在這裏?
“你誰啊?”陳七壯着膽子,問道。
那大漢并不回答,隻是靜靜看着陳璟。
他想吃肉。
“正巧,我們也吃飽了,給你一點無妨。”陳璟彎腰,看了看碗裏的菜。他撕下一塊直裰的下擺,将一碗燒牛肉和一隻燒雞包起來,從牢房的欄杆裏擠出去,丢在對面。
那大漢的腳鏈不夠長。
他廢了好大勁,才把那包肉撿起來。
撿得過程中,鐵鏈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多謝。”大漢撿起肉,又慢慢回到陰影裏,大口吃起來。
等他吃完,重新歸于平靜。那些鐵鏈再也沒動過。
黃蘭卿和孫世一這時候才敢慢慢喘口氣。
他們遽然發現,整個監牢都安靜下來了。那壯漢醒之前,其他牢房裏有人罵娘,有人啼哭,還有些潑皮閑話。
可現在,萬籁俱靜。
“是誰啊?”黃蘭卿悄聲湊到陳璟跟前,問。
“你問他啊。”陳璟笑道。
黃蘭卿連忙搖頭,道:“我才不問呢。你怎麽不問?”
“我不想知道他是誰,爲何要問?”陳璟笑道。
…黃蘭卿讪讪然。
“你是誰?”陳七卻開口問了。
對面沒有響動。
等了一會兒,仍是寂靜,似乎那個陰暗的角落裏,從來就沒有過人一樣。
“狗屁主意!”陳七回頭罵陳璟,“問了也是白問。”
“那是你。如果我問,他會說的。”陳璟道。
陳七白他一眼,不相信:“那你問一個給我們瞧瞧。”
“可是我不想問啊。”陳璟笑道。
陳七吃癟,氣得半死。
陳璟有時候很欠抽。
“吃飯啊,飯菜都要涼了。”孫世一打圓場,招呼他們吃飯。
其實他們方才胃裏就飽了,隻是吃得太快,沒有感覺到。現在這麽一鬧,慢慢就覺得胃裏很充實,再也沒有吃的欲望。
“我不吃了。”黃蘭卿擺手。
陳七和陳璟也不吃。
孫世一就懶得再吃了。
牢卒很快來把托盤碗碟收走,然後又有兩個牢卒,抱了四床小薄被子進來。被子有點陳舊,散發一股子臭酸味。
但是總好過挨凍。
幾個人很高興,連忙圍上,心滿意足。
“坐牢也沒那麽難捱嘛。”黃蘭卿又感歎道。
陳七白了他一眼。
肚子飽了,身上暖了,幾個人昏昏欲睡。
陳璟也阖眼打盹,養精蓄銳。
“......央及!”陳璟聽到有人叫他。
睜開眼,是李八郎和明風來了。
陳璟笑了笑,連忙爬起來,道:“八哥,你來了。我心裏正擔心呢,怕嫂子多想。我大嫂不知道我在這裏吧?”
李八郎見他氣色還好,沒有挨打,居然還有床薄被子,待遇極好,微微放心,道:“不知道。回頭我便說,你在楊老先生家裏。你怎麽辦,什麽時候能出來?”
“明天。”陳璟肯定道。
陳七在身後翻白眼。
“真的?”李八郎也有點不信,“要不要楊老先生幫忙?”
“不用。”陳璟笑道,“刑家會接我出去的。邢文定那胳膊,被我扭得脫臼。除了我,誰也接不上,他們會求我出去的,你放心吧,我下午就到家。别叫我大嫂知道。”
李八郎愣了愣。
身後的明風也微愣。
“吹牛吧你!”陳七在身後吐槽,“接骨又不是什麽難事,郎中都會!你還以爲自己多厲害呢?”
陳璟笑笑,沒解釋。
他隻對李八郎道:“記住我的話了吧?别驚動家裏人。你快回去吧。你回去晚了,大嫂起疑心。
你跟我大嫂說,楊老先生因爲水土不服,左腳總是疼。看這個病,需得在夜晚陰陽交替的子時。所以,我要守着老先生,看看今晚子時發作的情況。治好這病......你記住了未?”
“記住了。”李八郎道,“你明日午時不回來,我再來找你?”
陳璟自己算了算,點頭道:“好。午時沒有回家,你再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