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嫂問他:“帶着八郎去,可好?沈長玉的宴會,都是讀書人,讓八郎同他們說說話,興許有點裨益。”
“好啊。”陳璟道,“我去問他。”
陳璟把大嫂的意思,和李八郎說了。
李八郎微微蹙眉。
“可以去嗎?沈家又沒有請我。我貿然前去,有點唐突。還是改日。下次他們在請你,你先主動說一下,讓主人家知曉。”李八郎委婉拒絕。
李八郎從來沒有和讀書人打過交道。
他印象中,那些才子們,傲氣得緊。他現在沒有名氣,去了也插不上話,而且人家也沒請他,徒添笑柄。
陳璟笑道:“不妨事。我也不通詩詞,去了沒的給他們取笑。咱們倆一處,還能彼此照應,别叫人欺負了我。”
男子漢大丈夫,出門交際怕人欺負?
李八郎眼珠差點掉下來,然後就狠狠鄙視陳璟:“你這樣沒出息,以後怎麽辦啊?還是别出門了,索性躲在家裏繡花、縫衣算了。”
這話又被陳璟的大嫂聽到了。
李八郎少不得又挨頓罵。
“......央及比你出息百倍!”陳璟的大嫂冷然教訓李八郎,“你再這樣說話,還是回姚江去!”
“隻會說我!你這樣護着他,還不是把他當姑娘一樣疼?”李八郎被姐姐罵得不敢還嘴,又不甘心,偷偷嘀咕。
李氏仍是聽到了,氣得揚手欲打他。
李八郎忙往陳璟身後躲。
陳璟哈哈笑。
他并不介意李八郎的話。朋友間相互調侃,沒有惡意,反而覺得親切。旁人拿他取笑,他無所謂的。
出息不出息,有沒有男子氣概,又不是靠嘴巴說。
大家鬧了一回,李八郎仍是不肯跟陳璟去沈家。
大嫂也不勉強了。
陳璟就一個人乘坐馬車,去了南橋巷。
南橋巷和七彎巷隔了大半個望縣城,馬車在城裏繞了幾圈,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南橋巷。
和旌忠巷一樣,南橋巷隻住了沈氏一族。
他們家的門樓很高,威嚴氣派。大門口的場地寬闊,已經停了零零總總七八輛馬車,有普通的青布平頭車,也有華蓋璎珞八寶車;檐下的大門,沐浴在正上午的驕陽裏,倒扣的門钹黃燦燦的,似鍍了金。
陳璟讓車夫停了車,自己上前去敲門。
敲了兩下,門内沒什麽反應,身後卻傳來馬蹄聲。
又有馬車前來。
青稠布車簾撩起,下來一個穿着蔥綠色衣衫的女孩子,梳着雙髻,像個丫鬟;她轉身,端了小馬凳,擱在馬車旁。
車簾再次撩起,娉婷身影緩緩而出,踏着馬凳,攙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馬車。
她身量曼妙窈窕,五官精緻絕豔;穿了件鵝黃色淨面四喜如意紋褙子,月白色挑選裙子,婀娜緩行。
陳璟認識她,她是沈南華。
上次在姚江的望平閣馬球場見過她的。
原來她真的是南橋巷沈氏女。
“沈姑娘。”陳璟和她見禮。
這女子則有點意外,凝眸打量陳璟。她換了女裝時,梳着雲鬟,鬓角簡單插了把珍珠梳篦,映襯得面色比珠光還要瑩潤白皙。
面上脂粉不施,肌膚勝似新荔。
她眼底,閃過輕淡的情緒。一閃而過,然後她眼眸平靜,微微颔首,從陳璟面前走過,并未還禮。
好似她不認識陳璟。
沈家的小厮來開門,瞧見了她,恭聲道:“十小姐回來了?”
她點頭。
丫鬟攙扶着,邁過高高的門檻。
陳璟則想,上次在望平閣球場,沈南華挺大方的,主動上前答話,給陳璟留下很好的印象。怎麽現在,她反而裝作不認識呢?
陳璟還是陳璟,連衣着裝扮都沒變。
是他認錯了人嗎?
難道是雙胞胎,所以長得一樣?
他心裏過了一下,而後又覺得跟他沒什麽關系,也就無所謂了。他上前,把請柬遞給了小厮,報了姓名:“在下陳璟,是應沈四公子的邀。”
“您是陳官人啊?”小厮聞言,神态立馬恭敬,把陳璟往裏請,“四少爺特意叮囑,讓小的來迎您。您快請,他們等您半天了。”
現在時辰還早,客人應該沒有來齊,自然不會專門等陳璟的。
門房上的小厮會說話。
陳璟笑了笑,進了門,随着小厮,往宴會的西花園去了。
沈十姑娘和丫鬟直接往垂花門而去。尚未走過抄手遊廊,沈南華的腳步微頓。最後,她停下腳步,折身回望。
看着那道青灰色颀長身影往西邊而去,沈十姑娘掠眸追随,直到他的身影在角門處消失。而後,她輕跌濃密羽睫,将情緒掩蓋住。
“姑娘,您識得方才那人?”丫鬟問。
沈南華低垂着眼簾,繼續往裏走,沒有答話。
丫鬟不知她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這位沈十姑娘,平日裏好性子,旁人都以爲她好相處,懦軟溫柔;可跟着她久了,就會知曉,她是很有主見的,而且情緒從來不外露,很難真正知道她在想什麽。
她并不是個懦軟的人。
見她不答,丫鬟也不敢多問,跟着她進了内院。
—*—*—
沈家的西花園,拱形門上,篆刻着兩個字:茶園。
這是西花園的名字。
進了茶園,但見處處修建得精緻用心。青石闆鋪就的小徑,兩旁種滿了花草。草木扶疏,鮮花盛綻,走過衣襟沾香。
花圃裏種滿了茶花。
豐神凜冽的白寶珠、秾豔如血的胭脂蓮,粉潤妖娆的鳳換巢,還有好些陳璟不認識的,開滿了院子。
不遠處的亭子裏,有朗朗說話聲。
片刻,沈長玉上前迎陳璟。
他把陳璟迎到亭子裏坐。
今天來的客人,約莫有十五六位。偌大的涼亭裏,大家圍着已經坐滿了。桌上擺滿了筆墨紙硯。
“陳璟,陳央及。”沈長玉介紹陳璟。
然後,衆人都挺茫然的。
學子們之間,哪怕沒有見過面,也聽說過對方的才名,所以能應付着彼此稱贊幾句。
而陳璟,連小小的名氣也沒有。
“......央及是陳璋的胞弟。”沈長玉隻得再次介紹。
大家表情有點怪異。
陳璋已經兩年多沒回來,除了陳氏自己人不詛咒他,外人都覺得他已經死了。如果活着,哪怕再艱難,遞個音訊回來還是可以的。
大家雖然了然,彼此見禮,卻偷偷打量陳璟。
陳璟笑笑。
詩會嘛,無非就是作詩,然後彼此吹捧一番。這種事,也不是常有的。但是沈長玉組織的話,影響力比較大。
今天來的這十幾個人,并不隻是望縣的,還有其他地方的。
他們來得比較早,陳璟居然真的是最後一個。
大家等他有些時辰了。
等了半天,等來個無名之輩,失望是難免的,有人心裏就不痛快。
“......我前些日子,得了株雪塔。今天就以它爲題。”沈長玉笑着道,低聲吩咐身邊的小厮去搬花。
雪塔是茶花名,和白寶珠差不多,都是雪白的茶花。
很快,小厮就端了盆雪塔,擱置在書案的中間。
青花瓷盆,裝着褐色土壤,泥土的清冽順徑而上,碧翠枝葉濃茂。風姿凜冽的白茶,層層疊疊,飽滿豐饒,傲立枝頭。
雪塔是很美的。
大家少不得贊美一番。
然後,紛紛交流心得,開始填詞。
陳璟翹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看。
他心裏,是不太認同沈長玉這種行事方式的。明知陳璟不會詩詞,還把他這樣請過來。假如在場的朋友裏,誰不喜歡陳璟,說話不順,不就得罪了嗎?
既然請陳璟,應該是治病的。
爲何不能幹脆點?
這樣,陳璟好無聊啊。
他抓了把桌上幹果裏的炒瓜子,慢慢嗑着。
“......陳兄,這般不疾不徐,心裏已有錦繡詞句了?”離陳璟最近的一位學子,見大家都在苦思敏想,而陳璟居然毫不上心的嗑瓜子,好奇問他。
陳璟的模樣,竟有幾分胸有成竹。
他這樣,外人看着有點狂妄。
“我?我是來玩的。”陳璟道。
那位學子臉色微變。
陳璟這話的意思,讓那位學子誤以爲陳璟是瞧不上他們的才學,把今天的詩會比作随意玩玩的。
來玩的......
旁邊幾個聽到了,也紛紛擡頭,看了眼陳璟,目光不那麽友善。
陳璟沒看他們,隻是在他們的目光裏,拉過一張紙。
“看你些寫出什麽驚豔之作!”有學子比較敏感,因爲陳璟這麽一句話,就對他印象很差,心裏發恨起來。
陳璟拿紙,他們以爲陳璟要寫了,三四個人居然都停下來,看着陳璟。
甚至有位學子挪了幾步,挪動陳璟身邊。
卻見陳璟拿了紙,并不是伏案疾書,而是緩緩退回到椅子上坐了。那張紙在他骨節分明的十指間翻飛,很快,他手裏就出現一個小船型。
他拿紙折了個小船。
衆人微訝,不知陳璟要做什麽。
陳璟又伸手抓瓜子,慢慢嗑着,然後将瓜子殼仔細吐在他折得那個小船裏。
他隻是折個盛瓜子殼的東西而已!
“哼!”有個學子感覺被**了,冷哼一聲。
大家都在苦思冥想,斟酌詞句,涼亭裏比較安靜。那位學子的一聲冷哼,打斷了衆人的思緒,大家紛紛循聲擡頭。
連安靜吃東西的陳璟,也好奇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