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賽結束後,二樓雅間裏的兩個姑娘,被深深震撼得沉默良久。許久之後,蔡書閑打破寂靜,愉快歡呼。
她幾乎要跳躍起來,顧盼神飛。
“是啊......”沈南華淡笑,眼眸褶褶。
她幽靜如潭的眸子裏,閃動着難以言喻波紋。唇角微挑,有個優雅的弧度,而後又淡淡斂去,微笑恰到好處。
“吓死我!”蔡書閑拍了拍胸脯,“之前還擔心會輸呢。如今看來,是擔心多餘了。李八郎真是了不得。”
沈南華看了她一眼。
赢得這場比賽,功勞最大的似乎不是李八郎?
李八郎的确得了兩球。可沒有陳央及,他得球也不會那麽容易。
那個不擅長擊球的陳央及,才是功臣。
“......嗯。”沈南華淡淡應了一聲。她的應和,第一次有了點生硬。微微抿唇,她下颌的曲線有點緊,顯示出主人的不悅。
這點不悅,稍縱即逝,隻怕連沈南華自己亦不曾察覺。
“走,咱們下場去看看。”蔡書閑拉了沈南華的手,要去找李八郎。
沈南華愕然,道:“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蔡書閑高興起來,絲毫不知道顧忌。她方才還擔心李八郎看到她這男兒打扮模樣,現在卻不管了。
這麽開心的勝利,她定然要恭賀李八郎。
對于這種事,蔡書閑不知是天真還是大膽。
沈南華心念微閃。
不知爲何,她也想下去,站在李八郎等人面前。假如能親口和那個陳央及說句話,也許他會記得今天在球場有她這麽一個人。
這樣,也不枉她爲他方才的擊球提心吊膽一回。
這念頭,大膽荒誕。可一旦起了,就似火苗似的往上竄,怎麽也壓抑不住,沈南華的腳步就随着蔡書閑,下了箭樓。
球場西邊,有三間敞開的廂房,供球手們歇息。
此刻,李八郎和杜世稷等兩隊十二人,全部聚集。
蔡書閑的二哥蔡書淵和球場的兩位管事都在,主持公道。
“......這小子使詐!”杜世稷臉色慘白,眼神陰鸷,盯着陳璟,“他屁股離了馬背多次,還鞠杖換手,這分明都是使詐!他們的得球都不算數!”
李八郎冷笑:“你也可以屁股離了馬背、也可以鞠杖換手。沒有規矩說不可以。”
“也沒有規矩說可以!”杜世稷的隊友道。
杜世稷等人輸得急了眼,開始賴賬。
輸了十八匹馬,無疑會心痛;可那胯下之辱,無論如何也是彎不下腰去的。要是真的鑽了,以後就不要在姚江行走了。
幾輩子的臉都丢盡了!
不僅僅自己,家裏的臉也要丢光了,祖宗的臉也沒了。
杜世稷斷乎不肯。
所以,他們不認場上的結果。
“蔡二哥,你評評理!”雙方堅持不下,杜世稷把問題轉移給了蔡書淵。
蔡書淵平日裏雖然不苟言笑,但是态度還算溫和。
可現在,他緊繃着臉。
聽到杜世稷問他,蔡書淵也冷笑:“我評理?隻要鞠杖不碰觸馬匹和球手,球入網囊,就算得球。這位陳兄弟,是傷了你們的馬,還算傷了你們的人?”
杜世稷頓時啞口。
他的隊友們也啞然。
“.....既然都沒有,還賴什麽?”蔡書淵聲音一提,攜了幾分凜冽寒意,“你們讓我評理,是怪我的球場不公正嗎?”
“沒有沒有......”杜世稷的隊友連忙道。
蔡書淵的朋友遍姚江,蔡家不管是人脈還是财勢,都在杜家之上。
得罪了蔡書淵,以後更加不用出來玩了。
“怎麽敢?”杜世稷忍了口氣,也道,“蔡二哥的球場,是最公正的。隻是,從前就沒遇到過陳兄弟這樣的事,我們也拿不定主意,還請蔡二哥伸張公道。”
“公道?”蔡書淵又是冷哼,“輸赢,就是公道!”
杜世稷和他的隊友們,終于徹底明白了蔡書淵的意思。
蔡書淵是站在李八郎那邊的。
他幹嘛要這樣幫李八郎?
“你們不服?”蔡書淵見杜世稷等人,個個咬牙切齒般,沒一個甘願認輸的,又道,“是不服球場上的得球,還是不服我的公正?”
都不服!
杜世稷在心裏想,卻沒敢說出來。
沒人接蔡書淵的話,氣氛有點僵。
“球場有球場的規矩,你們都知道!”蔡書淵見沒人說話,又是冷哼,“若是毀約,打斷一條腿出去。”
“别别!”杜世稷連忙道,“我們沒打算毀約......”
他眼底盡是不滿,卻也知道,此前想賴賬并不容易。
蔡書淵在這裏呢。
“......李兄弟,我的馬可以給你。隻是,第二條賭約,能不能換換?隻要不讓我們鑽,我願額外給兄弟一萬兩白銀!”杜世稷道。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着李永容等人,沒有半分求饒之意,反而是一副财大氣粗模樣。
“誰要你的錢!”周勳怒不可谒。
白晨玉也怒了:“當初說鑽褲裆,是你們提出來的,現在反悔?晚了!再敢提用錢換,爺爺打爛你的嘴!”
周勳和白晨玉脾氣都火爆。
杜世稷也被他們嗆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蔡書淵卻眼眸微閃,看了眼李永容。
李永容沉默着,沒有立刻接話。他袖底的手,緊緊攥在一起,似乎在忍着他的脾氣。片刻,李永容才道:“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給我二萬兩!”
“永容!”周勳和白晨玉大感意外,語氣裏又驚愕又帶着責怪。
杜世稷那隊人,卻是都松了口氣。
蔡書淵眼底,有抹欣賞一閃而過。
杜世稷卻閃過心疼。
杜家是有錢的。可二萬兩,擱在誰身上,都要狠狠心疼一回。
回家拿二萬兩和鑽褲裆,無疑前者對杜家和杜世稷更有利。
杜世稷這幾個隊友,誰家裏沒錢?
事後,找他們平分就是。
況且,答應給錢,什麽時候給,還不是杜世稷說了算?出了這球場,蔡書淵就管不了。到時候,杜世稷再賴賬,李永容耐他何?
想到這裏,杜世稷幹脆道:“一言爲定!”
然後他又道,“今天我們身上,沒帶這麽多錢。我先打個欠條給兄弟,蔡二哥做個見證。三日内,必然湊錢,給李兄弟。”
“誰要你的錢?”白晨玉見杜世稷真的答應了,又急又怒,“說好了鑽褲裆,你今天就得給老子鑽過去!”
然後又怒喝李永容,“李八郎,你沒見過錢呐?你這副見錢眼開,算老子白認識了你!再說,是你自己的本事赢了球嗎?是人家陳兄弟幫忙的。”
白晨玉拉過在旁觀的陳璟,“陳兄弟,你說說!”
“沒什麽不妥啊!”陳璟笑道,拍了拍白晨玉的手,“白家哥哥勿惱。多個二萬兩銀子花,也是挺痛快的。”
“老子不稀罕!”白晨玉被陳璟氣得不輕,順手把他推開。
李八郎和陳璟對銀子奴顔媚骨,讓白晨玉怒火中燒,分外瞧不起。
周勳等人,也覺得難堪。
男子漢大丈夫,李八郎今天的行徑,着實沒有半分骨氣。
讓杜世稷等人從他們胯下鑽過去,報了積年的怨氣,也讓他們聲譽掃地,多麽快意!拿人家錢,雖然也舒坦,總覺得有口氣沒出。
白晨玉和周勳他們,覺得很窩囊。
明明赢了,最後全被李八郎毀了。
“我稀罕!”李永容正色看着白晨玉,道,“到底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賽馬是李永容的,這隊人馬都是李永容做主。
白晨玉恨恨的甩手。
“就是嘛,有銀子花自然是好事,應該稀罕。”杜世稷笑道。
他也覺得李永容爲了錢就這麽放棄讓他們鑽胯下,沒出息。
想要杜家的錢花?
哪有那麽容易啊?
打給你的欠條,永遠都是欠條。
杜世稷在心裏哈哈大笑。
“......蔡二哥,勞煩皆筆墨一用。”杜世稷心裏的晦氣一掃而空,開心起來,“小弟給李兄弟打個欠條,三日内還清。以後咱們還是兄弟,打球别忘了叫我們......”
“急什麽?”李永容也笑了笑,“杜兄别怪我多心,我是信不過你的。不如,請蔡二哥做個中間。杜兄從球場拿二萬兩給我們,欠條打個球場,如何?”
杜世稷臉上的笑頓時就凝固了。
給李永容的欠條,杜世稷可以賴賬不給;給蔡書淵的,杜世稷可沒那個膽子。
如意算盤落空,想到二萬兩,杜世稷的心疼得透不過氣來,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
“如此,我願爲兩位弟弟做個中間。”蔡書淵哈哈笑道,不等杜世稷答應,吩咐身邊的管事,“去取二萬兩銀票,給李官人;再拿紙筆來。”
管事道是,轉身就去了。
杜世稷想阻止,可觸及蔡書淵的眼眸,又沒敢。
怎麽辦?
真的要輸二萬兩?
他那十八匹馬,養到今天不止花了二萬兩;兩樣加起來,他等于一口氣輸了四萬兩銀子給李永容。
家裏人知道,罰他禁足半年都是有的。
他輸不起啊。
他正胡亂想着,球場的管事已經把銀票和紙筆取來。
杜世稷拿着墨酣的筆,手有點抖。
“......杜兄,錢不值什麽,咱們想法子。”杜世稷的朋友看出了杜世稷的猶豫,在一旁暗示他。
給錢啊。
隻要不鑽胯下,他們什麽都願意。
輸了錢,回家挨頓打,也就完了。要是當着諸多看客鑽了胯下,他們的名聲全完了,回家就不止挨打那麽簡單了。
他們丢臉,他們家族更丢臉。
錢他們願意湊的。
“是啊杜兄。”
杜世稷最終在朋友的催促、蔡書淵的肅然中,寫了欠條給望平閣球場,按了手印。
這一刻,他似乎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
他擡眸,眼神似利刃,在李永容和陳璟身上滾過。
留下欠條,留下賽馬,杜世稷和他的朋友們,從側門離開了球場。
他們個個面如死灰。
蔡書閑和沈南華一直在隔壁的門簾後偷聽。
不讓杜世稷他們鑽胯下,蔡書閑也挺失望的。但是能得到二萬兩,也是挺好的。蔡書閑那點失望,很快消弭。
她們正準備進去,卻聽到李永容的朋友責罵李永容:“......算白某往日看錯了你!”
咆哮責罵的,是白晨玉。
說罷,他轉身欲走。
“你站住!”李永容聲音冷然,帶了雷霆盛怒。
白晨玉的腳步,不由定在原地。
“......你癡長這麽大個子!”李永容噙怒,訓斥白晨玉,“要是讓他們鑽了褲裆,羞辱的不止是他們,還有他們的家族。以後,就是徹底成了仇。
同杜氏等幾家結仇,往後你的父兄還用在姚江行走嗎?你一時痛快,結下大仇,連累家裏,又有何益?”
白晨玉微愣。
他的臉色,也緩了下來。
的确,像李家、白家,有點家底,卻沒什麽大财,更沒有大的勢力。反而是杜家,家資富饒,連縣令也要禮讓三分。
胯下之辱,對于有點體面的家族子弟,是很重的侮辱。不僅僅他們自己,他們的家裏也要受人攻殲。
明明隻是孩子們的賭約,若是牽扯到兩個家族之間,就鬧得太大了,得不償失。
李永容早把這些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讓杜世稷等人鑽胯下是不能夠的,又不甘心就此放過他們,才出口要錢。
現在,錢要到了,賽馬也赢得了,聲譽也有了,幹嘛還有多此一舉,惹出其他事呢?
李家、白家等,都不是那種能在姚江橫行霸道的人家。
拿錢也許不夠痛快,卻是最好的選擇,不枉他們拼這一場。
“八郎有遠見。”蔡書淵哈哈笑,“白家兄弟,你涉世未深,不知世道險惡。多個路人,也好過多個仇人。仇家還是應該少結,這次的事,李家弟弟辦得妥當。”
蔡家這等勢力,蔡書淵都覺得應該少結仇敵。
蔡書淵是很欣賞李永容的。
做人留點餘地,不逞一時意氣,卻又不至于被人欺負無還手之力。攻守皆得當,将來必有大出息。
陳璟也在一旁點頭。
“永容,對不住了!”白晨玉明白過來,也知道自己冤枉了李永容,立馬給他道歉,“哥哥一時糊塗,不如你思量深遠。說了什麽,你别往心裏去。”
周勳也忙賠禮。
大家總算消除了芥蒂,皆大歡喜。
“咱們該給央及道謝。要不是他,咱們就要被樊乃培出賣,坑死了。”一直沉默的許天英突然道。
衆人回神,差點都把陳璟給忘了。
他們紛紛給陳璟道謝。
屋子裏說得熱鬧極了。
蔡書閑和沈南華躲在門簾後面,也抿唇偷笑。
“......那個李八郎,很不錯。”沈南華悄聲道。
“嗯!”蔡書閑很榮耀的樣子。
沈南華見她絲毫不知羞赧,噗嗤笑了出聲。
“躲在門後的那兩個,你們還不出來麽?”蔡書淵的聲音,不輕不重響起,卻驚得蔡書閑和沈南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