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的四周,築建了高高箭樓,共有三層。
登上箭樓,就能将整個望平閣球場一覽眼底。
箭樓東南角的二樓,兩個穿着男裝的身影,擠着腦袋趴在雅間的欄杆上,往下看。
球場已經有兩隊在戰,隻是球技勉強,兩人看得興緻乏乏。
其中一個穿着深藍色銷金雲紋直裰,身量嬌小,梳了發髻,頭上帶了支玉簪,像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可是這“男孩子”,杏目流彩,粉腮含春,一段修長脖頸欺霜賽雪般白皙嬌嫩,嫩白耳垂有耳洞,分明就是個姑娘家。
她叫蔡書閑,是這望平閣球場東家的女兒。
“......南華姐姐,快看,有人要打架。”蔡書閑趴在欄杆上,四處張望,然後看到了好玩之事,就推身邊人。
她身邊的女子,亦做男裝打扮,姓沈名南華。
同爲女子,沈南華的男裝扮相就更加不像話,一眼便能看穿。她雙眸盈盈,或疊眸輕笑、或揚眉展頤,皆是豔潋嬌媚;肌膚冰雪嬌嫩,面容小巧精緻,紅唇綻櫻蕊,腰身搖柳枝。
“哪裏?”沈南華身子微微前傾,也張望。她的聲音很柔,似一泓清泉,沁人心脾。說話的時候,兩扇修長濃密羽睫微閃,映襯得眸子越發璀璨灼目。
“喏......”蔡書閑纖柔指端粉潤,指向了球場入口處。
靠近大門口的西側,有兩隊人馬,似乎要起沖突,劍拔弩張的。
一隊人憤怒微張,另一個戲谑而笑。
“他們......會打起來嗎?”沈南華笑意微斂,問蔡書閑。
她是不太喜歡看到有人鬥毆。
蔡書閑笑了,明眸輕睐:“放心,他們不敢的。若是打起來,我二哥以後就不準他們到這球場。在姚江縣城,咱們家球場是最好的。那幾個人啊,都嗜好打球、賭|球,不讓他們來球場,簡直要了他們的命。”
這球場是蔡家的。蔡家家資豐厚,這球場雖所費不赀,卻隻是蔡氏産業的小一部分。所以,家主和嫡長子是不會抽空打理,隻是交給了嫡次子,也就是蔡書閑的二哥。
蔡書閑的二哥是個狠戾角色,又多年打理這球場,越發心狠手辣,姚江各族都對他存了份敬畏,不敢輕易到望平閣惹事。
“那便好......”沈南華舒了口氣。
樓下的兩隊人馬,堅持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也就壓抑着怒火,各自散開。
“那個啊,是李八郎。”蔡書閑看了一會兒,突然指了另一隊人馬爲首的殷紅色中等身影,對沈南華道。
“李八郎?”沈南華不知是何人,也不知爲何蔡書閑會突然叫出人家的名字,微訝轉頤去看蔡書閑。
卻隻見蔡書閑雙頰含羞,似染了桃色胭脂。
“嗯。”蔡書閑并不知自己眼底的**已經洩露了心底的秘密,強裝口吻輕淡對沈南華道,“兩年前我在畫舫上落水,是他救了我。他對我們蔡家有恩,我二哥就準許他常到球場來玩。後來,總聽我二哥說,他球技很好......”
“原來如此......”沈南華笑。
沈南華和蔡書閑是姑舅表姊妹。兩人年紀相仿,性格又合,姊妹感情頗好。沈南華時常聽母親說,大舅舅家的書閑表妹,因爲性格活潑,應該不會嫁入高門大族去受約束,而是嫁個情投意合的情郎。
還說,蔡家早已相中了一人,隻等蔡書閑及笄就說親。那人,對蔡家有恩。
如今瞧蔡書閑這模樣,又聽她這話風,隻怕那人就是李八郎?
表妹未來的夫婿,沈南華也挺好奇的。
沈南華的目光,就在李八郎那隊人身上來回穿梭。不僅看李八郎,也把李八郎的朋友們打量個遍。
所謂“人以類聚”,看一個人的朋友,也能看出他的秉性。
那群人,都是來打球的,頭戴幞巾、腳穿長靴、手執鞠杖,衣着錦繡。但有個人例外。
有個男子,身量颀長單薄,看上去文質彬彬。他頭戴白玉簪,穿着玄色鑲寶藍色撒花錦緞直裰,腳穿皂靴,白淨文弱。他手裏,牽個**歲的小男孩兒。
沈南華也有個**歲的幼弟,平日很疼他,故而那牽着男孩子的男子,就吸引了沈南華的目光。
除了單薄文弱,一看就不可能會騎術馬球,沈南華也看不出其他的,就轉移了目光。
不成想,片刻後,那男子也牽着男孩兒,上了二樓,進了沈南華和蔡書閑隔壁的雅間。
二樓的雅間,比較簡單,隔着薄薄的竹闆,擋住了彼此的視線,可是談話能聽得見。
“......二叔二叔,咱們望縣沒有這樣的馬球場!”沈南華聽得男孩子如是說,不由微訝。
沈南華也是望縣人。
她就是望縣那個“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南橋巷沈家的。
居然在姚江的馬球場,碰到了望縣人!
她不由在心裏輕笑,這真是緣分。想到這裏,又覺得有點尴尬,畢竟和陌生男子有緣分,會引人往香蹤豔迹方面遐想。
“你怎知沒有?”雅間隔壁,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他的聲音文雅柔和,似春風般和煦。
雖說好聽,卻少了點陽剛之氣,沈南華這樣想。
“......井蛙不可言海,夏蟲不可語冰。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見過可以說有,而沒見過不能說沒有。”男子又道。他并非訓誡孩子,而是用種溫和得近乎同齡人的聲音,和男孩子說話。
他說道理的時候,也是漫不經心的語調,雖然話有點繞。
沈南華第一次覺得,不是文绉绉的話,也能繞成這樣,真有趣。
她再仔細想想那句不太通順的話,實則挺有道理的。
“知道了,二叔!”隔壁男孩子聲音脆脆的,笑嘻嘻回答着。聽得出,他們叔侄感情很好。
那叔侄倆,應該是生活在一個溫馨舒适、又小富知禮的人家。他們聲音裏透出語态溫柔、情緒愉快,看得出他們平時就很快樂。
這種快樂,不是僞裝的,而是實實在在印在他們的言談舉止裏。
沈南華眼眸微黯,她很羨慕。
“......二叔,方才八舅舅好吓人!他回頭要打那個大個子嗎?”小男孩又問。
這話一說,蔡書閑也豎起耳朵聽。
八舅舅,就是李八郎李永容,蔡書閑未來的良人。
“要打的。”男子笑着道,“嚣張,就該欠抽嘛。不過,拳腳上打架有失體面。在馬球上抽他,才赢得光彩。”
“八舅舅他們會赢嗎?”小男孩又問。
“難說啊。”男子笑道,“我沒過你八舅舅打球,也沒見過那個大個子打球,不知他們彼此的球技,不好說......”
“原來二叔不知道。”小男孩調皮的說。
“嗯,不知道呢......”男子坦然回答。
知道不意味着博學、不知道也不意味着寡聞,所以他無所謂。隔壁的沈南華和蔡書閑聽了,都不由搖頭。
這人,有點懶怠,什麽都不争似的。這種不争,若是年長的男人,可以說句心靜如水;但是十六七歲的男子,就有點不思進取。
小姑娘們,都會覺得年輕男子不思進取不太好。
年輕,就該努力上進。
蔡書閑看了眼沈南華,見沈南華側耳傾聽,頗爲認真的樣子,就低聲說了句:“南華姐姐,隔壁那個人,也是望縣的,你識得他麽?”
沈南華回神,輕搖螓首。
她是大家閨秀。親戚家的男眷小時候見過,長大了有些也不認識了;至于外男,從何認識?連見都沒有見過的。
隔壁有了人,她們說話的聲音就輕柔了幾分。
“......你不是李八的親戚嗎?”倏然,有個男子聲音粗犷,在隔壁雅間的簾外響起。二樓的這種雅間,沒有門的,隻是懸着半截青稠布簾幕,堪堪擋住些許。
有人從門口路過,若是有心挑釁,可以不請自入。
說着話兒,已經有四五個人,擠入了陳璟和陳文恭這小小雅間。
“是。”陳璟沒有起身,表情平淡看了眼這幾名男子,淡淡笑了笑。
他們都是方才那個杜世稷的朋友。
杜世稷,就是個子高大的挑釁者。
“幸會幸會。”爲首的男子輕搖了手裏的折扇,笑道。他嘴裏說着幸會,卻沒有行禮,态度倨傲。他叫莫炳,二十來歲。他的笑容裏,總帶着幾分陰刻。哪怕他說着幸會,也不會讓你感覺到他的善意。
雖然他根本沒有善意。
“幸會。”陳璟也道。他也沒站起來,也不曾行禮。
“不知尊姓?”莫炳含笑,又問了一句。
“姓陳,陳央及。”陳璟道。
莫炳這才報了自己的姓名。
他身後跟着四名男子,也各自通報了姓名。
“陳兄可介意,一同觀球?”莫炳問陳璟。
這雅間,最多容納四人。
現在屋子裏六個大人,一個孩子,擠得挪不開腳。
“介意的。”陳璟一本正經,看着莫炳道。
“噗......”隔壁雅間,倏然傳來一聲輕笑。那聲音,有點像女子。
陳璟這屋子裏的幾個人,不由往隔壁那面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