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苓生袖底的手,暗暗攥了攥,眸子凜冽,輕霜覆面。他沒有怒斥,而是不輕不重的冷哼了聲。這聲冷哼,顯示了他的氣度和威嚴,叫人不容小窺。
賀家衆人就紛紛将眼睛挪開。
“央及,不可無禮。”陳二出來打圓場,聲音并不嚴肅。陳璟和劉苓生對峙上了,賀家既不好得罪劉苓生,也不好得罪陳璟,說什麽都不恰當,局面有點僵持。
而陳二是陳璟的兄長,他不是賀家人,他可以呵斥族弟,打破僵局。
“是。”陳璟很通透,順勢接了陳二的話,收斂鋒芒。
陳二很滿意,心就徹底偏到了陳璟這邊。他笑笑,看向劉苓生:“舍弟幼年,言辭不當之處,劉大夫多擔待。”
人家算是賠禮了,劉苓生也不好當着賀家衆人得理不饒人,落下刻薄名聲,隻得說句“言重了”,勉強點點頭,以示原諒了陳璟方才的放肆。
“......既然劉大夫不介意,央及你就說說,水曲表弟的病,怎麽被治壞的?好讓三姑丈和三姑母安心。”劉苓生一點頭,陳二立馬轉臉就這樣說。
劉苓生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他沒有說不介意啊。
什麽被治壞了,分明就是誣陷。
結果,陳二還用話套他。劉苓生沒想到陳氏兄弟一個比一個陰險,未曾留心,就着了陳二的道兒。
現在再說什麽,也落了下乘,還不如聽聽陳璟說什麽,再反駁他。
劉苓生緊抿着唇,寒意在周身流轉。
陳璟視若不見,态度平常說他的結論:“水曲表兄的病,并非什麽寒症,他是熱證。”
這話一說,屋子裏衆人面面相觑。
大家都有點尴尬,不知該用什麽眼神看陳璟。
說賀振不是寒症,乃是熱證,陳璟并不是第一人。兩年前,就有位郎中這樣說過。
賀振明明怕冷,沒有學過醫的都知道這是寒症;寒症應該用熱燥之劑,但是那些藥對賀振毫無作用,的确也怪異;于是,兩年前有位郎中說是熱證,是“真熱假寒”,賀家相信了,讓他治了。
結果,那位郎中差點把賀振治死了。
現在,陳璟又跑來說這種話......
衆人都知道他說錯了,心裏有點失望;可他又将賀振的病勢減了七成,又不能肯定他真的沒有醫術。
大家心情都挺複雜的。
劉苓生眼底就有了譏諷之色。
陳二輕咳。
賀提看了眼父母和賀振,想說什麽,卻又見賀振病勢大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沉默不語。
陳璟并未等衆人開口,繼續道:“昨日我給水曲表兄取脈,他的兩寸脈皆絙繩有力,足見并非寒症。五年前,他被打傷丢在暴日之下,染了熱邪;而後又高燒,熱毒熾盛,深入體内。
熱毒太盛,就會阻礙氣血運轉。氣血運轉不暢,供應不到體表,體表就會感覺寒。所以,熱毒越熾,體表越缺乏氣血,人就越感覺寒冷,皆是因爲熱邪阻礙了氣機。
體表覺得寒,郎中們并未深究,反而用了燥熱之藥,更添了熱毒。二表兄的腸胃應該不太好,時常腹瀉,将熱毒通過下洩清洩了幾分,這才保命至今。”
他這話說完,屋子裏靜了下。
他說賀振病因,是沒錯的。而辯證的過程,也挺有道理,比上次那位大夫說得清楚多了。
上次那位說賀振是“熱證”的大夫,辯證時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
陳璟的話,通俗易懂,不懂醫理的人也明白。
“對,我時常有腹瀉,并不嚴重。”賀振突然開口,驚喜道,“央及,你連這個都知道?”
衆人眼底,就添了驚愕。
賀振偶然腹瀉的事,他們還以爲是賀振告訴陳璟的,包括劉苓生。
現在聽賀振這口氣,他根本沒有提這茬。
陳璟連這個都能診斷出來?
劉苓生心裏,升起了些許寒意:這孩子,不簡單。
“嗯。若不是偶然腹瀉,你根本承不住那麽多燥熱之劑。你能延命,都是因爲腹瀉将藥劑裏的燥熱清洩出去了幾分。你這隔三差五的腹瀉,也不是從五年前開始的。若是一開始就腹瀉,你也撐不到今天。”陳璟笑道。
三姑丈倏然想到了什麽,臉色有點難看,滿是愧疚道:“是兩年前那位薛郎中開的方子,讓水曲腹瀉不止,從此水曲就落下了這偶然腹瀉的毛病。我們想起來,恨極了那位郎中。如今說起來,他真的救了水曲的命?”
薛郎中,就是說賀振是“熱證”的大夫。
可是他的藥讓賀振上吐下瀉,脈息都沒了,半條命都沒有了。賀家上下暴怒,将薛郎中打斷了一條腿,趕了出去。
當時,賀家衆人都怒極攻心。
“這麽說,應該是了。”陳璟道。
賀家幾個人對視一眼,彼此眼底的情緒都有點難堪。
特别是三姑丈,内疚痛色掩飾不住。
人家救了他兒子的命,他還把人家的腿打斷。不知道那位郎中,現在是死是活。若是從此死了,就是一條人命,三姑丈後悔不跌。
“......三姑丈也不必自責,那位郎中辯證是對的,水曲表兄的病,的确是‘真熱假寒’,但是他藥用錯了。他讓水曲表兄腹瀉,不過是無心插柳。
像水曲表兄,病了三年,熱邪太熾,身體虛弱,一旦用寒涼的藥,就要清洩。他太虛,經不起清洩。幸虧及早停住了寒涼之藥,才挽回了水曲表兄一命。”陳璟将三姑丈的表情看在眼裏,出言安慰。
祛熱的藥,都有下洩的作用。一個人原本就體虛,再下洩就會要命。
這......
他這話,把大家都繞暈了。
病家畏寒,應該是寒症,陳璟卻說是熱症;既是熱症,又說祛熱的藥就害命。
那,到底該怎麽辦?
“故而,你把水曲推到了循水湖?”賀提最先反應過來,“不能用祛熱的藥,就用寒水祛熱?”
這也行嗎?
這猜測既大膽,卻又像那麽回事。
大家又把目光緊緊盯着陳璟,等陳璟回答。
陳璟點點頭:“大緻就是這樣了。我問過水曲表兄,知道他承受不住寒涼之藥,又知道他連續五年服用燥熱之劑,熱毒深入。若是再耽誤,以後就難說了。
我将他推到湖裏,其一是這個時節的湖水冰涼,能祛熱;二則他不知緣故,受了驚吓,奮力反抗,誘發了自身的正氣,出了身汗。
所以,他狠狠凍了一回,祛了三成的熱邪;又因爲受驚反抗,戰汗不止,誘發自身的正氣,使得熱邪通過汗水清洩出來,而不是腹瀉。這麽一來,他的病勢就減輕了七八成。
如今,他仍是虛弱,祛除熱邪的藥還是不能用。所以,最好不要開方子,讓他靜養。”
用寒水澆熱,用發汗洩熱......
在場的衆人裏,最震驚的莫過于劉苓生。
這種治病方法,他聞所未聞。
他的恩師邵立飛也從來沒有說過。
若說這孩子信口胡言,劉苓生亦能反駁他。可是,他已經将賀振五年未愈的頑疾,治好了七八成。不用藥,就這樣治好了......
劉苓生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他是大夫,他受到了的震撼,是其他非大夫難以想象的。若說上次婉娘對陳璟的信任,是陳璟的運氣,現在,劉苓生真的相信陳璟有醫術。
陳璟不僅僅有醫術,他還會些歪門邪道。
不管怎麽說,能治好病的,就是醫術高超,不管辦法正道不正道。
“央及說,振兒的病勢去了七八成。還有二三成,若是反複,該如何是好?”一直沒有開口的三姑母,終于問道。她已經徹底相信了陳璟。
她才不管男人們是怎麽想的,隻要能減了她兒子的痛苦,她就認定了陳璟的醫術。
“這些日子,除了飲食清淡,還飲些綠豆湯。”陳璟道,“平日裏,早晨或者傍晚,在院子裏多走動,一次走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腿酸也要走。”
“爲何?”三姑母不解。
其他人也是一愣:這又是什麽怪方法?
“強身健體啊。”陳璟笑道,“已經病了這麽久,身子虛弱,光靠食物藥物養着,自身正氣不足,也難痊愈。在院子裏緩步慢行,有益無害。隻是别熱着了。所以早晚再出來,大中午就不要出來了。”
三姑母恍然大悟。
她笑了起來,舒了口氣,又問陳璟:“振兒這病,從此就好了?”
“從此就好了的,三姑母寬心。”陳璟笑道,“苦盡甘來,二表兄以後定會福運大行。”
“承央及吉言......”三姑母笑得更開心,眉梢都染了喜色,白淨的面容似乎有光潤。
賀振的情緒也很好。聽到陳璟的話,他也非常高興。陳璟讓他散步,他也牢牢記住。他是再也不想病回去了。
三姑丈和賀提也緩緩松了口氣。
陳二眸光裏帶着幾分探究,看向了陳璟。
隻有劉苓生表情陰沉。他想說點什麽,但是此時此刻,不管說什麽,都是自取其辱。他更加不願意提及他的用藥。
賀家衆人相信了陳璟的話,覺得賀振是熱證。那麽,劉苓生曾經用過的那些藥,都添了賀振的病勢。
現在,賀振的确好轉。
連劉苓生都覺得,陳璟的診斷是不錯的。
劉苓生不管開口再說什麽,都讨不回面子,也找不回信任了。
他臉色被陰霾覆蓋,隻覺得丢人現眼。從出師到現在,已經快十年了。這十年,他在望縣不算聲名鼎盛,因爲他的心思不全在醫學上,而是在意金錢。所以,他也不追求醫術上的卓越,隻要治好病,賺得錢就夠了。
但是,他也從來沒有這麽丢臉,而且是兩次。
兩次......
劉苓生擡頭看了眼陳璟,有抹比鋒刃還有鋒利的寒芒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