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是經絡名稱,指足陽明胃經和手陽明大腸經。陽明症,分爲陽明經症和陽明腑症。
所謂陽明腑實,是指病邪入裏化熱,熱邪與大腸中的糟粕搏結,損耗津液,燥結成實。
熱入血室,便是經期血室空虛,外邪趁機而入,與血搏結。
陽明腑實與熱入血室,都會出現谵語發狂,很容易混淆。
“......劉大夫說,病在足少陽,是膽熱。但若是膽熱上腦,必然會頭痛欲裂。婉姨,惜文姑娘發病之後,可有頭疼欲裂?”陳璟問婉娘。
婉娘正目光明亮看着陳璟。
聽到這話,婉娘搖頭,道:“惜文發病,從未頭疼。”
“......沒有頭疼欲裂,如何斷定是膽熱?”陳璟道。
婉娘将目光投向了劉大夫。
劉大夫眼中有幾分閃爍。婉娘在歡|場謀生,最擅察言觀色,一看就知道,陳璟的話說中了,姓劉的大夫心虛了。
“熱症尚輕......”劉大夫欲狡辯。
“脈象洪滑且數,不輕了!”陳璟道。
劉大夫啞口。
陳璟沒等劉大夫再說話,而是轉向了倪大夫:“您說病在肝。若果然病在肝,肝之疏洩不暢,必然有胸肋下滿之症。我方才給惜文姑娘診斷時,她胸肋處并未下滿之症,足見,肝之疏洩并未問題,龍膽瀉肝湯是不是多餘了?”
衆人也終于明白,爲何陳璟要按惜文姑娘的胸肋處了。
當時,惜文姑娘搖頭否則胸肋處疼痛,衆人都看見了,的确沒有下滿之症。沒有下滿之症,就不存在濕熱凝結了。
故而,倪大夫的斷脈也不正确。
倪大夫沒有像劉大夫那樣變臉,反而是眼光微亮,似看塊罕寶般看着陳璟。
他這麽驚喜看着陳璟,反而忘了接陳璟的話。
從陳璟的話裏,倪大夫可以看得出陳璟的醫術純熟之極。醫學,可不僅僅是看幾本書就可以學會的。有些時候,病症和脈象都符合某種病例,卻未必就是這種病。
像倪大夫,注重脈象和舌苔,不知不覺忽視了胸肋下滿之症。當時陳璟按惜文胸肋,因爲他太過于年紀,倪大夫也沒有想過他真的會醫術,一味心思以爲這孩子是想占便宜。
直到現在......
倪大夫微感慚愧。
陳璟也沒等倪大夫回答。
反駁了前兩個論證,陳璟反駁龔至離的診斷:“龔大夫說,惜文姑娘是熱入血室。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而後給惜文姑娘切脈,深按的時候,見她脈象并未顯遲沉。若是熱入血室是主症,熱邪必然與血搏結,脈道不暢,就會出現脈遲緩。
既然沒有脈遲,而其他脈象又符合‘熱入血室症’,足見熱入血室是輕症。”
龔至離微微一愣,仔細想陳璟這話。
他診脈的時候,并未深切。
診脈分淺切和深切。若是淺切時,脈象非常明顯,大夫就不會深切。龔至離給惜文診脈,見她脈象洪滑且數,知道這是熱盛,又想到她是經期染病,立馬先入爲主想到了熱入血室,就沒有深切。
聽到陳璟這話,龔至離微微點頭:“慚愧,是在下大意。”
他第一個贊同了陳璟的反駁,因爲惜文的脈息,的确沒有遲沉之象。
“脈象洪滑且數,腹痛拒按,目赤谵語,舌绛苔黃,這就是陽明腑實。若是我沒有猜錯,惜文姑娘已經好幾天不更衣了。”陳璟說到這裏,目光詢問婉娘。
在這個時代的富貴人家,若是如廁大便,就需要更衣一次。“不更衣”在中醫裏,是不下大便的文雅說法。
婉娘點頭:“陳公子所言不差......隻是,爲何起了這病?”
婉娘把衆人的神色看在眼裏:劉大夫憤怒不甘;倪大夫意味深長,目露欣賞;龔大夫更是贊同不已;其他幾位大夫,原本就沒有自己的主見,聽到陳公子的論證,他們有人茅塞頓開,有人茫然無知。
從這些便可以看出,陳公子的辯證是正确的。
陳公子之前沒有詢問,就一口斷出惜文的用藥,婉娘心裏已經信了他五成;現又見諸位大夫的反應,婉娘就信了八成。
婉娘從小在青|樓長大,她沒有世俗的一些成見:比如醫術好的,一定要年老郎中等。
當然,醫術好的,必然要經驗豐富的老郎中;而老郎中,并不是都醫術好,這是真理。
可婉娘不懂這些。
婉娘的圓滑世俗,都用在應付嫖|客身上。
她很好奇,惜文這病到底怎麽引起了的。之前陳公子說什麽吃錯了藥,婉娘想再确認一遍。
“......惜文姑娘外感風寒,發熱。因爲她在汛期,血室空虛,使得熱入血室,但是并不嚴重;而後請了大夫。大夫念着惜文姑娘還在汛期,就沒有開涼寒之藥,反而用了辛溫香燥散。
原本就熱盛,還吃這等溫補之藥,燧使熱邪傳裏,下迫腸胃,從而燒灼津液。津液損耗,故而便秘腹脹,不能下便,就形成了今日的陽明腑實。”陳璟解釋給婉娘聽。
劉大夫的臉色更差了。
那辛溫香燥散是劉大夫開的。
這小子一口咬定是自己害了惜文姑娘?
劉大夫和婉娘有點私交,所以婉君閣姑娘們病了,都是請他。逢年過節,婉娘都要送節禮。大節白銀五十兩,小節三十兩,過年五十兩白銀,還另有禮物。
在望縣,能給出這麽高節禮的,除了望縣第一大族沈家,就是這婉君閣了。
劉大夫靠這筆錢,養家糊口,日子過得很滋潤。
若是他真的治壞了惜文姑娘,以後婉君閣斷乎不能行走了。
陳璟這是斷人财路,劉大夫能不急?
“你小子,切莫胡言亂語。惜文姑娘何等矜貴,汛期用涼寒之藥,豈不是要害死姑娘?你莫要胡言挑撥,誣陷我一片好心。”劉大夫跳腳,厲聲呵斥。
婉娘靜靜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劉大夫又怒又懼。
婉娘這是責怪他。
婉娘爲何要相信這個黃毛小兒?
正常人都不會放着這麽多老郎中不問,去信個孩子!
劉大夫恨婉娘愚昧,又恨陳璟心地歹毒。
“你的确是好心。”陳璟實話實說,“好心辦壞事,也要負責任。你既然是大夫,治病就是你的本分。治壞了人,也該道歉賠禮,而不是死不承認。”
婉娘聽了,心裏笑了下。
她很認同這話。
她當然不會懷疑劉大夫故意害惜文。
但是醫術不濟,也是他的錯,因爲他是大夫。婉君閣每年給他那麽多銀子,難道是養他吃白飯的嗎?
“婉娘,汛期的确不能用涼寒之藥,劉大夫良苦用心,你要體諒。”另一個大夫開口幫腔。
“是啊。”還有人接口。
他們都是朋友,誰也忍見一個小孩子踩自己朋友。
“......我心中有數。”婉娘淡淡道。
她上前幾步,走到倪大夫和龔至離面前,輕輕行了一禮,道:“勞煩您二位,移步說話。陳公子,也勞煩您移步說話。”
然後她喊了護院,“送幾位大夫下樓。今日來的,全是婉君閣的貴客。賞臉來給小女瞧病,婉娘一并謝過,給每位大夫一個紅包。”
高大威猛的護院道是。
幾位大夫見自己沒出什麽力氣,還有紅包拿,倒也無所謂,就轉身要下樓。
隻有劉大夫,站着沒動。
“婉娘......”劉大夫見婉娘隻留了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說話,心裏大叫不好。陳璟那小子,當面都敢誣賴他,背後還不知搞什麽鬼。
劉大夫不能這麽走了,任由陳璟潑他髒水,故而他大喊:“婉娘,你聽我說......”
“回頭再說!”婉娘轉身,眼神媚而厲,似鋒刃劈過,帶着寒光點點。
她這樣冷媚的眼神,是很殺傷力的。
劉大夫當即不敢再多言。
護院把劉大夫請下樓。
婉娘就讓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到梢間開藥方。
方才見衆人辯證,婉娘站在旁邊,已經把衆人瞧了個明白。
倪大夫的診斷被推翻,仍對陳璟投以欣賞,足見倪大夫這個人品格和醫德俱高尚。進來之前,倪大夫也不喜歡陳璟,但是陳璟一番話,倪大夫立馬改觀,說明倪大夫是個惜才且有見識之人。
陳璟不管開什麽方子,婉娘都不懂。雖然他表現得驚才絕豔,可婉娘還是有二成擔憂,陳璟畢竟太年輕了,故而婉娘請倪大夫坐鎮。
而龔至離,他的思路和陳璟的,有些相似,他最先說惜文是熱入血室,陳璟也認同了這一診斷。所以,陳璟開出來的方子,龔至離應該更有辨别能力。
有了倪大夫和龔至離把關,婉娘才敢真的相信陳璟。
婉娘雖然離經叛道,卻很理智聰慧。
“陳公子,請賜一方。”婉娘親自給陳璟研磨。
她十指纖長,瑩白如玉。
陳璟點點頭,上前開方子。
他先開了桃仁承氣湯。
他這個桃仁承氣湯,是清朝大夫在《傷寒論》承氣湯基礎上的革新,主治谵語如狂、下焦淤熱、熱結血室。藥材有桃仁三錢、五靈脂二錢、鮮生地八錢、生蒲黃一錢、甘草半錢、犀角二錢。
除了桃仁承氣湯,陳璟又添加了石膏二錢、知母半錢、竹瀝一錢等。
方子開好之後,交給了婉娘:“先吃兩劑。若是更衣了,躁矢解下,我再開其他方子。”
躁矢,就是屎的文雅叫法。
婉娘接過,看了眼,隻覺得字好看,個個遒勁有力。至于藥嘛,完全不懂啊。
她遞給了倪大夫,聲音柔媚道:“您二位瞧瞧,陳公子這方子可妥善?”有點撒嬌的味道。
她這麽一撒嬌,陳璟也不忍心怪罪她把自己的方子給别人瞧,而别人也不好意思怕陳璟尴尬而拂了佳人請求。
所以,雙方都不得罪。
四十來歲的女人,婉娘的撒嬌恰到好處,水到渠成,沒有半點做作之感。
長久的訓練,讓她對自己每個表情、每個語态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怪不得她曾經是明州的花魁。
想做花魁,光漂亮可不行,這裏面的學問很大。
倪大夫接過方子一看,臉色有點凝重,眉頭微微鎖起。
婉娘心想:這方子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