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幹淨整潔的一個人。
很面熟,似哪裏見過。
因爲陳璟和侄兒年幼,他哥哥又不在家,正經的男客都避嫌,不會輕易登門,除非是嫂子娘家那邊的兄弟;而那些地痞流|氓,一來忌憚旌忠巷陳氏,二來忌憚陳璟哥哥的舉人身份,也不會登門。
所以,家裏一年四季是見不到男客的。
這人……
“央及少爺,鄙人徐逸,是東大街徐氏藥鋪的東家。”徐逸見陳璟回來,立馬迎上來。
他一聲“央及少爺”,陳璟就想起了他。上次在陳家三房,那個給他三叔治病的大夫。
徐逸長得一張大衆臉,中等身材,五官平淡極了,一杯水潑過就能抹去。當時,他對陳璟似乎挺不客氣的,但是陳璟壓根沒放在心上。
他這個人,陳璟都沒放在心上,何況他這張不容易被記住的平淡臉?而且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寶藍色直裰,花紋繁複,比較華麗貴重,不似他去問診時的素淨。
如此這般,陳璟一下子就沒想起他,隻覺得面熟。
“徐大夫……”陳璟也笑了笑,同徐逸見禮。
“大夫”這個詞用來稱呼醫者,似乎是始于宋朝,而且是專指有官職的醫者。但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後,大家用這個詞來表示對郎中的敬稱,陳璟也就跟着叫了。
徐逸一直在中堂坐着,陳璟的嫂子沒有露面,隻是丫鬟清筠端了杯茶。
這個年代,風氣是挺開放的,女人不用裹足,出門也無需帶圍帽遮面,故而女人也是能見客,并不像明清那樣有嚴格的閨訓。陳璟的嫂子之所以不出來,是不太喜歡有男客到家裏。
徐逸也不是讀書人,大嫂不喜歡陳璟和非讀書人來往,怕帶壞了陳璟。
大嫂比母親還要操心陳璟。
所以,陳璟的嫂子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在裏屋沒出來。
徐逸大概也感覺到了主人家不歡迎,有點忐忑,不知該撿那句話說起。
“您今日來,是想問那個車前子治腹瀉?”陳璟開門見山,笑着問徐逸。他想趕緊把話說完,打發徐逸走。
陳璟家這院子太小了,不分内外院,家裏又沒有成年男主人,真的不方便接待男客。
“是啊是啊。”徐逸一怔愣,又連忙回答。
他方才還在心裏盤算着,怎麽開口呢,結果陳璟就先說了。徐逸也不虛套,連忙應下。
“我在巷子口瞧見了輛黑漆平頭馬車,是您的嗎?”陳璟又問。
徐逸不解,道:“是啊……”
陳璟已經起身,笑着道:“您不是徐氏藥鋪的東家嗎?我還沒有去過藥鋪。若是方便,我跟着您去藥鋪瞧瞧,長長見識。我三叔那個醫案,咱們路上慢慢說?”
徐逸也連忙站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陳璟的用意,還是一口氣答應了:“央及少爺請,隻是藥鋪簡陋,您别嫌棄。”
他的态度很恭敬。
陳璟笑了笑,把徐逸請出去。
外頭的細雨,漸漸急了,打得花枝亂顫,牆角的荼蘼花瓣落英缤紛。
“清筠……”陳璟喊清筠。
清筠忙從裏屋出來。
“拿兩把傘給我,我同徐大夫出去一趟,晚些時候再回來。”陳璟道。
清筠道是,很快從裏屋拿了兩把油紙傘,交到陳璟手裏。
陳璟就和徐逸往外走。
等陳璟和徐逸出去,清筠忙鎖了院門,折身回到裏屋,把事情告訴了李氏。
李氏在裏屋做針線,替陳璟和孩子們縫制夏衫,等過了端午節就可以換上。她豎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動靜。
清筠進來回禀的話,李氏都清楚。
她貝齒輕輕咬斷線,半晌才歎了口氣,似自言自語道:“央及總是結交不到同齡的朋友,倒是和這些老先生有點來往。他原本就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現又結交這些上了年紀的先生,将來……”
将來隻怕更加暮氣沉沉。
說罷,李氏又歎了口氣。
李氏真像是陳璟的母親。母親就是這樣,孩子乖了怕呆慫,孩子調皮又怕學壞,左右爲難。自己爲難,孩子也爲難。
清筠不懂這些,就沒有接話,默默幫李氏做些邊角活計。
*****
雨勢漸急。等陳璟和徐逸到了徐氏藥鋪的時候,已經下成了連珠之勢,地上起了層薄煙。
陳璟毫無保留,把陳三老爺那個案例,說給了徐逸聽。
徐逸聽了,連連颔首。
他早就想去七彎巷,拜會陳璟的。隻是,他在等,看看陳三老爺是不是真的徹底痊愈。等他昨天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就迫不及待了。
他剛到陳璟家裏的時候,态度恭敬得有點謙卑。他很想知道陳三老爺那個案例,又想到自己貌似得罪了陳璟,怕陳璟不肯善言相待,故而徐逸放低了姿态。
等他見陳璟談吐成熟穩重,又知無不言,就明白對方根本沒把上次的恩怨記在心上。
其實陳璟連徐逸都沒記住,那點小恩怨就更加沒記住了,這個徐逸不知道。
徐逸還在心裏暗贊陳璟練達,心想:“這孩子年紀小小,沒有少年人的孤傲,反而有種中年人的豁達沉穩,将來隻怕會有大出息!”
他對陳璟刮目相看。
“……我三叔那個案例,是個特例。”最後,陳璟道,“其實您不必非要知道。像我三叔那種暴洩,以後隻怕很難再次遇到。”
“老朽長了見識。多謝央及少爺。”徐逸仍是道謝。
陳璟笑笑。
馬車到了徐氏藥鋪,陳璟就下來坐坐。
徐氏藥鋪是臨街三間門面。門檐之上,挂着一塊漢白玉的牌匾,銀鈎鐵畫寫着“徐氏藥鋪”四個大字;踏入店堂,隻見大堂裏幹淨寬敞,中間有一整排的花梨木櫃台,櫃台後面站着掌櫃和幾名藥童。
掌櫃和藥童身後,是滿滿樹立的藥櫃,足足有兩人高,直延伸到了屋頂處;藥櫃上,有琳琅滿目的小抽屜,上門用鐵牌篆刻了藥材的名字。
藥香滿屋。
因爲下暴雨,病家并不多,大堂也寬曠,越發顯得青石闆地面光潔照人,更加敞亮。
聞着熟悉的藥香,陳璟慢慢歎了口氣。
要是穿越到商戶人家,該有多好啊!
商戶有錢,不會把行醫視爲叛逆,陳璟也可以做自己擅長之事,開家這樣的藥鋪。現如今,想到世人還受病痛折磨,而自己有這身技藝,偏偏無法施展,就感暴殄天物。
陳璟看着這藥鋪,眼裏的羨慕是真的。
他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好無聊。
“徐大夫,您這藥鋪真不錯。”陳璟贊賞。
這藥鋪,的确是徐逸的驕傲。
徐逸和陳璟不熟,在不熟的人面前,不好表現自己的得意,故而徐逸隻是笑笑,道:“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已經快五十年了。到了老朽手裏,還是這個樣子,慚愧慚愧……”
陳璟也笑笑,反複看了幾回。
徐逸還把坐堂先生,介紹給陳璟認識。
“就是……治好了陳三老爺的那位少爺?”坐堂先生約莫五十歲,卻幹瘦枯黃,有點搖搖欲墜之感。他語氣裏,滿是質疑。
徐逸連連點頭:“就是這位少爺。他是舉人老爺陳璋的親弟弟……”
比起陳璟,大哥陳璋名氣大很多。說到陳璟,無人知曉,但是陳璋,哪怕是販夫走卒,都聽聞過。
這就是讀書人的地位。
陳璟笑了一下,同老先生見禮。
“我在家讀書煩悶,可否在這裏坐坐,瞧老先生治病?”陳璟問徐逸。
“……好啊。”徐逸心想,陳璟是不是也想露一手?
徐逸至今也不知道,陳璟治好了陳三老爺的病,到底是蒙的,還是有真才實學。畢竟,那一味車前子,用得太巧了,又簡單又巧,巧得像亂猜的。
若是陳璟醫術高超,徐逸想多和他來往,雖然陳璟年紀小,這份沉穩是很讨喜的。
若是欺世盜名,以後還是别打擾陳璟念書了。
徐逸答應了,陳璟就在徐氏藥鋪晃了半上午。
雨漸漸停了,病家也越來越多。春夏交替,晝夜氣溫不穩,風寒患者居多。其他的患者,也是見常見病,沒有什麽疑難雜症,都是坐堂先生能應付的。
陳璟就一上午,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安靜坐在一旁看。
徐逸看了陳璟好幾眼。
快到晌午的時候,雨就停了,陳璟告辭:“……要回去吃飯,下午念書,要不然大嫂要說的。”
徐逸留陳璟用膳,陳璟推辭了。
“我派馬車送您。”徐逸也不好深留。
“不必不必。”陳璟道,“我還想在街上走走逛逛。我們來的時候,我算了算時辰,從您這裏走到七彎巷,也不過半個時辰。”
這倒有點孩子氣。
徐逸就不強求,親自将陳璟送到了門口。
看着陳璟的背影,徐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頭笑了笑。
他回了大堂,正巧沒了病家,坐堂先生也歇了,準備用膳。
徐逸就跟坐堂先生說起了陳璟:“……車前子那藥,他怕真是是蒙的,他應該不會醫術。看他的樣子,有點呆,不言不語坐一上午,哪有這樣的孩子?若是真有幾分本事,也該在一旁說幾句的。”
坐堂先生目光深邃。他捋了捋下巴稀疏的胡子,淡笑道:“那孩子,有本事。沉默坐着就是一上午,這般沉得住氣的年輕人,你見過幾個?你别小看了他。他将來,隻怕比他哥哥有出息……”
坐堂先生倒是很喜歡陳璟,對陳璟的評價也很高。
徐逸是挺敬重這位坐堂先生的,覺得他看人很準。但是這次,徐逸有點懷疑:陳璟什麽也沒做呢,怎麽就看得出他有出息?
因爲他做了一上午沒說話?
聽到坐堂先生這麽說,徐逸眉頭微蹙,又往陳璟遠去的方向看了看。
陳璟早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