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給三叔用的法子,并非他原創,而是明代《名醫類案》裏的一個記載驗方。
像三叔那樣的暴洩,很難遇到一次。
中醫的發展,和其他技藝一樣,也是慢慢累積。累積不夠,有些病就是看不準,這跟醫術高低沒有關系。就像登山,沒有一步步的攀爬,是到不了頂峰的。
陳璟所接受的教育,是在前人積累的基礎上,所以他等于站在了山峰。而這個時代、整個時代的醫學,都在半山腰。
等伯祖父問起用藥的原因,雖然他們不通醫理,陳璟還是一一解釋。
“……三叔那病,就是個腸道失調。
小腸有泌别清濁的功能。人飲食,至腸胃時,小腸将水谷中的‘清’分出來,再由脾髒輸布全身,而将‘濁’的部分下注大腸;大腸再将水分吸收,剩下的成了大便,排除體外,水分則滲入膀胱從尿排出。
三叔那暴洩,清濁不分,全部走大腸,故而暴洩不止。我用的車前子,性味甘寒,入腎、膀胱,有利尿的作用。隻要小便通利,水濕不走大腸,清濁自分,暴洩就自止了。”陳璟道。
等他說完,屋子裏的幾個人都愣了一瞬。
“就這樣簡單?”陳二老爺錯愕。
陳璟用的方法很簡單,不通醫理的人也明白:他就是用車前子利尿,用利尿來治療暴洩。
那麽可怕的暴洩,幾乎要了陳三老爺的病,陳璟隻是用利尿的方法…….
這若不是治好了,誰也不會相信這番說辭的。
怪不得治病之前,陳璟一直不解釋他的用藥,隻說先試試。這等解釋,沒有事實,是很難叫人信服的。他一旦說出來,大家定然要笑話陳璟大膽狂妄,妄想用這種方法治好暴洩。
偏偏他治好了!
這……
就算事實擺在面前,陳二老爺都覺得難以置信。
“治病就是這麽回事。”陳璟笑笑,“用藥如用兵,貴在精而不在多。隻要對症,再平淡簡單的藥也能出奇制勝。”
聽到這話,屋子裏又是一靜。
一直站着的陳七腿都酸了。但是聽到這話,他還是翻了下白眼,心想看把你小子狂妄的。“治病就是那麽回事”,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這種傲視醫學的态度,真的很欠抽啊!
天下聞名的大夫,才敢這樣說話呢!
你陳璟不過偶然運氣好,治好了一例,就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央及有奇才……”陳大老爺呵呵笑了,贊賞陳璟。他和陳二老爺一樣,心裏頗爲震撼,對這種方法仍是覺得奇怪。
還真的治好了。
唉,原來治病也有捷徑啊。
陳璟這小子,是怎麽找到這捷徑的?
“好了,你們都去。”伯祖父最後開口,“外頭還有賓客,老大你帶着訪裏去待客;老二還去三房,看看情況,老三那兩個兒子一點用也頂不上,你去坐鎮,免得他們婦人孩子的,亂了套。”
被點名的陳大老爺、陳二老爺和陳二陳瑛都道是,轉身要走。
陳七就慌了:我呢我呢?不讓我走嗎?
他連連給父親和二哥使眼色。
陳大老爺想說點什麽,給老太爺求個情,卻被陳二拉了下,阻止了陳大老爺的求饒。
老太爺雖然不管事,卻對子弟頗嚴,最讨厭兒子們護着孫兒。
等幾個人出去,老太爺又對陳七道:“末人,你先去西次間稍坐,我還有話問你。”
陳七都要哭了。
什麽有話問?您留着單獨責罵我。
罵完之後,估計又要被禁足了!
他也不敢違逆老太爺,低低道了聲是,乖乖去了西次間等候。
松鶴堂的正廳,就隻剩下陳璟和陳老太爺。
“央及,你坐下。”老太爺道。
陳璟從進來就一直站着說話。伯祖父和伯父們面前,輪不到陳璟坐着答話。直到衆人都散去,老太爺才免了虛禮,讓陳璟坐下。
“是。”陳璟就依言,坐在了方才二伯坐的位置上。
老太爺已經八十,偏瘦,鬓角花白如雪染。他精神矍铄,滿面紅光,看上去比他實際年紀小十來歲。
别說古代,就是後世醫學那麽發達,在八十歲能有這等健朗,也是非常難得。
比如大伯父,今年六十二,看着還不如老太爺有精神。
老太爺眸光炯炯。
頓了頓,老太爺才說:“央及學了醫術!是哪位高人指點的?”他的語氣非常肯定。
旁人可能以爲陳璟是運氣好,或者碰巧治好了陳三老爺,老太爺卻不這麽認爲。
活了八十歲,治下這份龐大家業,老太爺的眼光依舊不失年輕時的精明犀利。就像陳璟所言,用藥貴在精而不在多。能這麽精準對症用藥,用藥又這般平淡無奇,陳璟的醫術,遠遠高于世人的想象。
爐火純青的醫術,才能做到化簡單爲神奇。
這等高超醫術,不應該出現在陳璟這樣十六歲的年輕人身上。
“并沒有人指點。”陳璟道,“家裏有幾本醫書,《黃帝内經》《難經》《金匮要略》等,都是兄長買的。念書累了,我也會讀來消遣,一來二去,就記得個滾瓜爛熟。”
七彎巷那邊有醫書,這個陳老太爺知曉。
陳璟的先父母身體很不好。
他先父一開始還算不錯的,而後竟倏然消瘦,後來就慢慢靠藥罐養着。陳璟的母親,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卻隻養活了陳璟和他哥哥陳璋,足見他母親自身是有大問題的。
父母雙雙卧床的那些日子,陳璟的大哥陳璋心裏也煩躁。大夫說話,時常沒個準,陳璋自負聰明過人,就花錢買了藥書,自己在家裏研讀,想自己來醫治父母。
可最後,陳璋還沒有讀出個名堂,他父母就去世了。
父母去世之後,陳璋放下了學醫這條路,安心讀書,次年就中舉。
陳璋是陳氏玉字輩子弟中,最爲傑出的。無奈他生在七彎巷,若是生在旌忠巷,沒有家裏那些瑣事煩心,隻怕進學更早。
而陳璟說,他随便看看藥書,就能背熟,應該不是假話,從他這次出手治病就可以看出。
難道這孩子,比他兄長更有天賦?
怎麽聽聞從陳璟有點呆頭呆腦,不及他哥哥半分聰慧呢?
陳老太爺自诩看人目光精準,卻也看不出來陳璟話裏的真假。這孩子一派淡然,被陳七刁難不憤怒、治好了老三也不自誇,好似隻是做了件随手之事,沒有半點假裝。
這份榮辱不驚,讓見多識廣的陳老太爺心裏納罕。
“……原來央及是自學成才。”陳老太爺笑了笑,然後又微露嚴肅,“學醫,算個出身,到底不如讀書。自從科舉這一制開立一百三十餘年,咱們望縣,總共出了五十名秀才,二十一名舉人,三名進士,算得上聲名顯赫的。”
一百三十餘年前,才有科舉……
那這是唐朝嗎?
陳璟心裏,微微起了點漣漪。
而後,這點漣漪又快速消去。夏氏梁國,夏氏梁國,這個時空在曆史上不存在,爲什麽非要套進自己熟知的曆史裏去?
他無奈在心底笑了笑。
科舉制有了一百三十多年,整個望縣出了三名進士,二十一名舉人,這的确是高産!
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春闱,總共才錄取進士五十人。那是全國的參考人數。
望縣這個小地方,一百多年能出三位,實屬難得。
至于那二十一名舉人,其中就有陳璟的哥哥陳璋。
陳璋是陳氏這幾百年來,第三個舉人。
足見,這科舉有多難啊?
偏偏,如此難,大家還趨之若鹜。
陳老太爺現在說這些,陳璟都能預料到,他接下來要勸陳璟不要走歪路,讀書才是正道。
果然,陳璟心裏想着,陳老太爺已經開口:“你哥哥是陳氏這一百三十餘年裏,第三位舉人。你是個聰穎過人的孩子,也該好好念書,走科考這條路。像醫者,雖能救人性命,卻也隻是奇技淫巧,萬事不由己……”
這話,算是諄諄教誨。
他沒有多提陳璟哥哥現在的下落。
大概,陳家也不願意相信陳璟的哥哥去世。陳家還指望這舉人能中個進士,給家族添增光彩呢。
陳璟沒有當面反駁老太爺。早已分了家,旌忠巷也管不到七彎巷,陳璟念書還是學醫,老太爺能建議,不能管束。
所以,陳璟恭從道:“是,孫兒謹記。”
老太爺就很高興。然後他又道:“……今早你大伯拿了禮單我給瞧,你嫂子送的那扇屏風,價值不菲。你哥哥不在家,你們也該處處節省,不該如此破費的。”
“這是我們的心意,伯祖父的壽誕,我們還隻怕送得寒酸了。”陳璟道。
陳老太爺又笑笑。
他沒有說幫助陳璟一家人的話。
陳家合族都知道,陳璋娶的那位李氏,最是争強好勝,不肯受人半點恩惠。早就聽聞他們日子拮據,結果老太爺的壽宴,李氏送的禮都快趕上大房的了,特别貴重。
那等心高氣傲的女人,不能主動去說幫助她,否則就是輕看了她。
“知道你們孝順。”老太爺道,“時辰也不早,你還沒有吃飯。去前頭吃了飯,早點回去,免你嫂子挂念。”
陳璟道是。
他從松鶴堂出來,去了趟三房。
三叔已經醒了,精神仍是不好。
拉了那麽久,三叔整個人都虛空了。
那碗車前子湯用下去之後,解了兩次小便,卻已經不拉了。三房衆人見陳璟又折身回來,三嬸、四嫂、幾位堂妹堂兄堂弟等,少不得客氣一番。
“煮了車前子就米湯,擱在三叔床前,什麽時候渴了就當水喝。今天就别吃東西了,明早起來,煮點米粥,再煮點蔬菜湯。三叔已經好幾日沒有吃東西,蔬菜湯升胃氣,讓腸胃能正常運轉。吃一兩天米粥和蔬菜湯,就可以正常吃飯了,别太油膩,吃些清淡的。”陳璟一一交代。
三房的人聽了,認真記下。
然後,四堂兄去抓藥了。
“你們都出去,我和央及說說話兒。”三叔有氣無力,強打起精神。
衆女眷就紛紛退出去。
“且卷,你去大廚房,要份飯菜。你央及哥還沒有用膳。”三叔又對他的第二個兒子說道。
他的第二子,在陳氏大族裏排行第九,名玮,字且卷,今年十三歲。
陳九聽了,恭敬道是,轉身去了。
屋子裏隻剩下陳璟和三叔的時候,三叔半坐在床上,聲音虛弱無力氣:“央及,今日多謝你……”
陳璟笑笑,道:“要不是三叔相信我,我再好的本事也無計可施。三叔不必謝我,原是一家人,豈有見死不救的?”
三叔欣慰點點頭。
他是認定陳璟有大才的,從下棋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孩子将來非池中之物。特别是陳璟這份少年老成,簡直叫人咋舌。
陳三老爺快五十的人,都不能如此淡然。
他單獨留下陳璟,并非單單道謝。
“今天末人鬧得過分,我雖連爬起來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卻聽得清楚。”三叔歎了口氣,“你二伯在場,也沒管,你别怪他。你二伯是庶子,素來謹小慎微,不敢多走一步,怕得罪人。等我好了,末人那小子跑不了,三叔替你讨回公道。”
陳璟沒想到三叔是單獨說些句話。
他笑笑,道:“三叔,您安心養病。七哥隻是被寵壞了的孩子,我哪裏跟他一般見識?”
正說着,陳九端了飯菜來。
陳璟就在三房這邊用了膳,然後找到了他的侄兒陳文恭,一起回了七彎巷。
他嫂子問他,今天有什麽有趣的事,陳璟沒提今天看病的事,隻是簡單把三叔生病之事說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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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鶴堂那邊,陳璟走後,陳老太爺把陳七叫進來,問他:“今天在三房,你做了什麽好事?”
老太爺語氣清冷。
陳七心裏就打顫。
他色厲内荏,對下人和兄弟們兇狠,卻不敢在老太爺跟前嚣張半分。被老爺子一說,心裏就怯了大半,嚅嗫道:“……沒……沒做什麽。他們……他們不相信央及,孫兒還幫着說話了。”
“呵!”老爺子冷笑了下,“你們兄友弟恭,這很好,我也放心了。”
用這種冷嘲的語氣,說贊賞的話,叫陳七毛骨悚然。陳七知道老爺子在說反話。
“往日總教導你要和睦兄弟,如今總算有了出息,聽進去了。”老太爺繼續道,“既這麽有出息,不能總荒廢了你。從明日起,你就跟着我念書,住在松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