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昏睡着。
好半天之後,他迷糊着半夢半醒,卻怎麽也無法完全清醒過來。耳邊有人說話,聲音有時候清晰,有時候又模糊。
他頭疼欲裂。
他夢到了前世自己的家,有他父母和祖父,還有他的診室,各色的病患;他也夢到了望縣,還是在七彎巷,大嫂和清筠站在院子裏晾衣裳。
他的頭是劇痛的,夢是荒誕的,走馬觀燈了一場,仍不知今夕是何年,亦不知過了多久。
下雪了,細雪簌簌,隐約飄落了他滿頭滿臉,一株古樹虬枝上堆滿了晶瑩,如盛綻了一樹的梨花。
陳璟聞到了香味,這是夢,他想。
“死啦?”有人氣急敗壞的問。
“沒死,大哥,還活着呢。”
“他娘的你們都是些蠢貨,下這麽重的手!這還沒死?腦漿都要流出來了。我瞧着活不了多久。二太尉不是讓你們活捉他嗎,死了就不值錢了,怎麽交代?”那人的聲音更高,帶着呵斥。
“腦漿沒流,就是血流得多了點,止不住。要不,把他放到院子裏凍凍,興許能凍上?”
“放你娘的狗屁,他是個人,不是死狗,還凍上?那就凍死了!”那個粗粝的聲音,咬牙切齒罵道。
二太尉?
鄭王府的二太尉?
陳璟模模糊糊聽到了很多話,但是隻記住了這一句,而後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做了很多的夢。
夢裏的前世今生。一一從眼前閃過,都是些美好的事情。好似曾經受過的磨難。都從不存在,隻剩下快樂。
他也夢到了很多人。
他還夢到了嘉和郡主。雖然跟嘉和郡主來往并不多。可能是因爲他被打昏之前,最後一個思索的人是嘉和郡主。短期的記憶是最深刻的,所以他夢到了她。
在夢裏遊走了很長的時間之後,陳璟感覺到冷了。
他第一次覺得很冷,渾身關節發僵。
試圖卷了卷手指,發現手指動起來也是艱難,稍微卷曲就疼,好似凍硬了,皮都凍裂了。
陳璟睜開眼。卻感覺眼皮上有東西。
眼前全是黑色,濃郁的黑,沒有半分光線,似墨稠将他圍困住,令他不能動彈。
“哦,綁了東西。”他伸手摸了摸眼睛,摸到了粗粝的布。
他半個腦袋被人用布綁起來。
應該是止血。
陳璟稍微動了下。
一動,好似有一根針紮入腦袋中,牽扯得皮毛都劇痛。
“腦殼都要被敲碎了。下這麽重的手,二太尉這是想要我死啊!”陳璟心想。
他記得一些模糊的事。
那棍子打過來,他下意識去躲,沒有躲開。還以爲隻是木棍。後來整個腦殼都被打得快要裂開了,才知道是鐵棍。
看守他的人說,二太尉要活的。要親手折磨死他。
“我沒有親自殺他的小妾,不過是好心提醒一句。他兩番要與我于死地。”陳璟摸着自己疼痛的腦袋,慢慢想道。“這就是不講道理了。”
頭一回,二太尉把陳璟關到牢裏,若不是遇到了齊王,陳璟估計還沒有找到楊之舟之前,就爛在牢籠中了。
這一回,二太尉不再光明正大殺陳璟,而是偷偷摸摸綁架他。
這得多無聊?
真的有這麽深的仇怨嗎?
把陳璟打暈,再一刀捅死,既安全又保險,何必還留他半口氣呢?
“既然二太尉留了我半口氣,我就不能叫他失望啊。”陳璟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慢慢想着心思。
他渾身冷,用手指撥開眼前的粗布,陳璟終于感受到了一些光線。
他奇慢無比的轉動脖子,打量四周。
陳璟在一間屋子裏。
屋子是土牆,并不怎麽結實,寒冬的烈風,從土牆的縫隙裏灌起來,屋子裏冷得似冰窖。
陳璟被安置在茅草堆上。
他動了動,挪動發僵的身子,把那些發黴發爛的草往自己身上蓋,用來禦寒。
陳璟每動一下,牽動頭骨,腦袋就疼一下。他吸氣很慢,有一下沒一下,一口氣快要斷了。
他都要感覺不想喘氣了。
“我還撐得住,假如能有碗熱粥灌下去,對付四五個人沒有問題。”陳璟暗中想。
這是有點吹牛,也是他給自己打氣。
他樂觀的想:“我固然不能動,可是咬牙拼一拼,我可以不動聲色解決幾個走狗。”
這堆茅草并不少,足足有半個高。底下有點潮,溫熱濕濡,味道很難聞,但是蓋在身上可以保暖。現在是寒冬,陳璟也不用擔心茅草堆裏有蛇蟲之類的毒物。
他弄了大約一刻鍾,才把自己埋好。
從門的縫隙裏,陳璟看見外頭有燈火;他也聞到了酒肉的味道,還有杯盞交錯的聲音。
陳璟側耳,聽了大約半個時辰。
“不會超過六個人。”陳璟想。通過說話聲、走動的腳步聲,他區分外頭的人,最後得了個結論,人不多。
陳璟捧着腦袋,半躺在茅草堆裏。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他身上總有幾樣東西,是随身帶着的,像匕首、針灸用的金針。
匕首是防身的,針是用來救命的。
還有幾樣常用的藥丸。
不過,在他被抓的過程中,匕首和藥丸放在外衣口袋裏,不知是颠簸中遺落,還是被二太尉的馬卒搜走。
金針比較寶貴,又很細小,放在棉襖裏頭的小口袋裏,輕易摸不到。
陳璟翻了翻,發現還在。又松了口氣。
那些金針,有滿滿一把。鋪成在定制的小包裏,一共三十根。比頭發絲還要細。
這是前不久才去打的。
陳璟原本有針灸的家夥,但是他怕京裏的老少爺們娘們講究,看不上他的銀針,特意去打了金針。
此刻,陳璟把這些金針,全部放在袖子裏,随時備用。
他半躺在茅草堆裏,身子漸漸暖和,胳膊腿也慢慢靈活了。
“缺口吃的。要不然精力更好。”陳璟想。
他畢竟失血很多,渾身上下軟弱無力。若是能補充一些,他可以熬得更久。
“......二太尉明日早上就到,千萬看好那小子,别叫他死了。二太尉說了,跟那小子深仇大恨,不活活折磨死他,也不甘心,豈能輕易讓他好死?”外頭那個粗粝的聲音。又發話了。
他應該是頭目。
二太尉這是想親手折磨陳璟,陳璟并不意外。
“真的有這麽大的仇嗎?”陳璟又想,他有時候覺得自己能醫病,卻不能醫心。
人心着實叫人難以揣摩。人心是感性的。分析一個人的行爲卻是理性的。從理性去分析感性,不免南轅北轍。
陳璟也不多想,等着二太尉來。
這次。不可再放過他了,否則将來還是要吃虧。在一個人手裏栽了兩次。不能栽第三次啊。
“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小子是不是死了?”
“還有氣。我剛剛看的。”
“小五,你端了這碗豬肝湯,去給那小子補補,免得他真死了,他今天可沒少流血。”
“好咧。”
門推開了,一盞孤燈照了進來,一個瘦條條的人,端着熱氣騰騰的豬肝湯,走了進來。
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那人舉着燈,四下裏照陳璟,陳璟也看清了他。這個叫小五的,是個十四五歲半大的孩子,瘦伶伶的。
“喲,人呢?”小五大驚。
他身後傳來腳步聲,又一個人進來。
他們倆拿着油燈照屋子,看到陳璟躺在牆角,身上全是茅草,露出一個裹了粗布的腦袋,茫然看着他們。
“怎麽躲草叢裏了?”小五笑着問,覺得有趣。
“這是能動了啊,得綁起來,免得跑了。”小五身邊的男人,粗壯矮小,精明百倍的樣子,轉身去找繩子。
小五端着豬肝湯,笑得前俯後仰:“大哥,你們快來瞧瞧這厮,居然躲在草叢裏,還知道冷嘿。”
聽他的意思,像發現一個穿衣的猴子一樣有趣。
腳步聲全部往屋子裏來。
加上那個反身去找繩子的人,一共五人,陳璟看着他們,心裏頓時就有數了。
這群人看到陳璟,都哈哈大笑。
他們全部喝得半醉,吩咐小五:“去去,把湯給他。”
然後,他們又回去喝酒了,不願意繼續往陳璟身邊走。
因爲這屋子實在太冷了。
他們裏屋要暖和很多。
小五就一手舉了油燈,一手托了湯碗,朝陳璟走過來。
十四五的孩子,眼睛裏泛出貪玩的光芒,居高臨下打量陳璟。
“唉,你腦袋還疼嗎?”小五将油燈放在不遠處的地上,借着微弱的光芒,笑呵呵問陳璟,露出一口整齊的牙,似狼牙。
陳璟擡起臉,看着他,沒有吱聲。
“我大哥讓你補補,怎麽補呢?”小五呵呵笑,饒有興趣打量陳璟,“應該是哪裏受傷補哪裏,對吧?”
他哈哈笑着,然後他手裏的熱湯碗,緩緩傾瀉,往陳璟的傷口倒。
湯在小五手裏半天了,不是滾燙的,但仍絲絲冒熱氣。
那熱流似瀑布,迎頭蓋臉朝陳璟倒下來。
湯還是燙的,順着那粗布,滴在陳璟的頭上,傷口就像被萬針齊攢,疼得頭皮上的頭發都倒立起來。
湯裏還有豬肝。
被煮得發硬的豬肝,也打在陳璟的腦殼上,陳璟就疼有點抽搐。
他沒有躲。
熱湯雖然不是喝下去的,而是倒在身上,照樣給了他一點熱氣,讓他凍得哆嗦的手更加靈活了。
“哈哈哈,我們家燙豬頭,就是這麽燙的。”小五覺得好玩極了,很開心,“不過這湯不熱,我都沒聽到頭皮呲呲的聲音,不好玩。你等着啊,我去弄些開水來。”
他想玩燙豬皮。
他想要活活把陳璟的頭燙掉一層皮。這樣,既不會死,又活受罪,二太尉明天看到了,一定會贊許的。
“好。”陳璟發出輕微而又短促的聲音。
他的手,飛速從草叢裏伸出來,準确無誤一把抓住了小五的腳踝。
小五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事,就被陳璟拽得噗通倒在茅草堆上。
他手裏的碗也掉在茅草堆裏,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小五哎喲一聲:“媽的.....”
倏然,他感覺喉嚨有異,五根冰涼枯瘦的手指,還帶着豬肝湯的半縷香氣,扼住了他的脖子。扼得很緊,似乎要捏斷他的氣管。
小五使勁掙紮。
而後,他感覺有個冰涼又細小的東西,鑽到了他的腦子裏。
腦海中頓時一僵,小五整個人就安靜下來,他好似被抽離了靈魂。片刻之後,又是一個細小冰涼的針,鑽入腦袋。
小五雙目一翻,死了,死得痛快極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