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你剛才說的知識和教育,這些向來隻是士族,世家的特權,也是他們,哦,應該說是我們這些人可以治理天下的特有能力,以前不管誰當君王,都離不開士族來治政,我們也靠了這種能力而一直能當人上人,自古至今,這樣已經形成了慣例,久得連陶公都以爲這是天道,習以爲常了。”
“可是有一點不要忘記,那就是士人,世家,士族,都是起源于上古先秦時的那些部落城邦國的貴族,國人。他們之所以能成爲貴族,不是因爲他們最有文化,而是因爲,在上古時代,他們就是最能打的,那個年代,國人就是住在城裏的士人階層,他們才有當兵的資格,而野人,就是他們征服的敵國百姓和奴隸,是隻能種地爲生,不能當兵的。”
陶淵明一向鎮定的臉上,嘴角微微地抽了抽,顯然,劉穆之的這些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讓他沒有了之前的準備,也就有失從容了。
庾悅的眉頭一皺,說道:“可這又如何呢?不仍然是士族當道嗎,他們從最優秀的武士,變成了貴族,諸侯,然後諸侯的子孫們又成爲士族,慢慢地知書答禮,有了文化,就有了管理和統治的能力,這不就是我們士族一向以來掌握天下大權的路子嗎?”
劉穆之微微一笑:“庾公,你有沒有想過,士人或者說士族,最早掌握權力,不是因爲他們多有文化,而是因爲他們最能打,所謂兵強馬壯者爲天子,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早期的所有部落首領,無一例外地都是軍事首領,是最能打的人或者是最能管理和組織的人,一旦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那必然會失權,然後就是被人推翻,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庾悅的臉色也跟着變了,因爲他這會兒終于明白了劉穆之的意思,他看向了陶淵明,似乎是想讓陶淵明找到反駁的話術,可是陶淵明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次讓你說中了,,穆之兄,世家高門或者說是士族失去權力,就是從失去對軍隊的控制開始,這點就是我們最大的教訓。”
劉穆之平靜地說道:“這不是什麽教訓,這是人性使然,一旦生而富貴,錦衣玉食,手中又有了權力,那誰願意再去從軍吃苦呢,每日操練流汗傷身,遇戰事則要上戰場,流血犧牲,貪生怕死,趨利避害是最基本的人性,換了誰都不肯做的,除非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士族以極少的人數,靠着自以爲能壟斷知識,控制書本,來取得治理天下的能力,無論誰上台,都離不開士族,這聽起來确實無懈可擊,但是别忘了,這些隻是在治世中有用,亂世之中,天下大亂,君王失權,天下間到處是征戰,這時候最大的本事就不再是治國安邦,而是征戰四方,就是要靠軍隊,靠武力來決定權力的分配,而士族如果這時候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那也就會失掉權力。”
“反過來,以前大量被士族控制和壓制的平民百姓,尤其是沒有土地的佃戶莊客,在亂世中,就有了從軍打仗,靠了武力翻身做主人的機會。自大晉南渡以來,蘇峻,祖逖這些流民帥,就是這些百姓們的首領,他們本身雖然是士族,但地位不高,如果不是天下大亂,是沒有機會翻身上位的。”
“随着大晉的建立,世家士族越來越厭惡從軍,軍權也慢慢落到了寒門武人的手中,直到劉牢之,劉裕這些出身草根的英雄豪傑們掌握了軍隊,并擺脫了世家的控制,那這天下權力的更換,就再也無法阻止了。”
陶淵明咬了咬牙:“人一旦從底層爬上來,就不想再下去,我不明白劉裕是怎麽想的,他要放棄到手的榮華富貴,不跟世家士族合作,卻是要去讓那些跟他沒什麽關系的草根,百姓們享受好處,這腦子是不好使了嗎?”
劉穆之搖了搖頭:“陶公,你就是因爲陷在局中,所以才會迷了眼,蒙了心,劉裕他就是這樣地從草根上來的,因爲他常在民間,知民疾苦,也知道百姓想要什麽,能做到什麽,他知道,你們這些世家高門看不起的百姓,數量遠遠比高高在上的世家,士族要多出百倍,這股力量是無法壓制的,在這個亂世中,他成功了,就會引領無數底層百姓也要走這條路,不引導他們在國法之内有上升空間,他們就會倒向孫恩,盧循,徐道覆這樣的真正野心家,靠着造反,想通過改朝換代,來完成自己的上升,奪權!”
庾悅恨恨地說道:“有劉寄奴這樣的大将軍,要是一心爲國平叛,還會怕這些區區草根變成的反賊不成?”
劉穆之冷笑道:“可要是劉大将軍手下的将士們也都是這種區區草根呢?他們面對的所謂反賊,是和自己一樣的底層百姓,貧苦農民,讓他們如何下得去手?當年我随劉大将軍平定孫恩之亂時,若不是看到妖賊們到處屠戮百姓,殘害吏民的情況,大多數的将士是不忍下死手的。庾公,我們就是因爲知道百姓不可欺,民力不可違的這個道理,才隻能給草根百姓們一個上升的機會,隻有讓他們明白何爲國恩,才會主動地保衛這個國家,而不是破壞!”
“如果我們還是高高在上地壓迫和奴役百姓,不給他們出頭之日,不教育他們有足夠在這個世上安身立命的技能,那我們永遠隻能在無意義,無休止的内耗中度日,最後不是被外敵所滅,就是被内亂埋葬,到了胡虜亂世,文明斷絕之時,我們這些士族,死後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