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冷笑道:“如果隻是普通的百姓起事,他們既沒有學識,又沒有足夠的武器,也沒有經過必要的軍事訓練,不過是蝼蟻而已,隻會成爲官軍收獲的軍功罷了,不足爲懼,你應該知道,從上古五帝,到戰國先秦,幾千年來,這些出自普通民衆的盜匪亂民,何曾成功過?全都是被君王和他的軍隊所鎮壓,甚至連一個起義首領的名字也沒有留下,也就是一個所謂的盜跖,勉強還在史上留下了名字呢,可他又成了什麽事?不過占了幾個小城而已,最後還不是被滅了?!”
庾悅對這個話題顯然産生了興趣,跟着說道:“那這麽說來,陳勝吳廣算是第一個青史留名的起義,啊,不,應該說是反賊首領了?”
陶淵明點了點頭:“是的,他們是反賊首領,但不是普通的百姓,那陳勝是可以帶領九百人的戍長,吳廣是他的副手,兩人都是橫行一地的豪強,至于劉邦項羽,這些秦末義軍的首領,要麽是當地的豪強地主,要麽是六國舊貴族,沒有真正的平民百姓,也正是因爲有這些豪強,士族的帶領,秦末大亂才能改朝換代,說白了,這不是百姓和平民的勝利,而是一場貴族,士人的改朝換代。”
劉穆之冷冷地說道:“可是參與起義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平民百姓,最多是領頭的人有一些才華和組織能力罷了,劉邦出身不過一個亭長,連寄奴的家境也不如,又怎麽成了什麽貴族士人了?陶公,你說得太牽強了。”
陶淵明哈哈一笑:“這就是士族的力量,穆之兄,劉邦雖然是個亭長,但可以讓身爲縣丞的蕭何這些人甘願追随,就象劉裕,他不過一個裏正,卻是整個京口人心中的大哥,其武藝和義氣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是他有領導和組織才能,在京口的時候,他手下就有一幫願意追随他的兄弟,和劉毅一樣,都是京口的一方枭雄,即使是進入北府軍後,也明顯比武藝不在他之下的劉敬宣更有人緣,這種領袖之力,是他劉裕家世代血脈相傳的,從遠祖的楚王一系下來,延續至今。”
說到這裏,陶淵明頓了頓:“庾公就不用說了,庾家是穎上望族,世家高門,而你穆之兄雖然一度落魄,但也是漢高祖劉邦的長子齊王劉肥之後,血脈高貴,陶某不才,雖然家道中落,但家祖侃公,也曾經威震荊州,爲天下所景仰,這些祖輩的高貴血統,都傳承在了我們身上,這也是我們三人今天坐在這裏,高談闊論的原因。”
劉穆之突然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擺起手,對面坐着的二人,庾悅一臉的疑惑,雙眼圓睜,而陶淵明則平靜地坐在席上,一言不發,直到劉穆之這樣笑了足有幾分鍾,笑得幾乎要癱在了地上時,庾悅才幹咳了一聲,語氣中帶着一些不滿:“穆之兄,何故發笑?這,這雖然您是相公,可是現在并非朝堂之上,你這樣,有點,有點那個,嗯,失儀了吧。”
這最後一句,庾悅還是拿出了世家子弟的那種派頭,咬着牙說的,因爲畢竟現在的他的身份,比起當朝相公的劉穆之來說,已經有所差距了。更不用說現在身爲白身,甚至是待罪之身的陶淵明了。
劉穆之慢慢地收起了大笑,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他的胖臉已經通紅,肥肉還在微微地跳動着,卻是漸漸地平複了呼吸,說道:“我剛才想到個事情,比較失禮,庾公,陶公,我可以說話吧。”
陶淵明面無表情地說道:“穆之兄但說無妨,今天隻是我們以朋友身份談天說地,無論你說什麽,也不傷和氣。”
劉穆之正色道:“好,那就恕我無禮了,庾公家世代望族,但也隻是魏晉期間才聲名鵲起的,之前從春秋到兩漢,庾氏并沒有出什麽名人,更非頂級世家,庾公,我這話雖然冒犯,但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庾悅明顯有些不快,冷冷地說道:“是,我們庾家确實是魏晉後才興起的,但你穆之兄雖然是齊王劉肥之後,可是從齊王死于呂氏之亂後,到你這一代,足有五百多年了,也沒出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吧,我庾家好歹還出過丞相,出過皇後,你劉兄的家族,恐怕是連個刺史也沒有出過吧。”
劉穆之微微一笑:“是的,讓你說中了,所以我家的祖先齊王,他高貴的血脈這四百多年來也沒有讓我的列祖列宗們發達富貴,而你庾家,要是按陶公剛才的話,那就是從平民中突然崛起而成爲士人的,又是在亂世中,南渡建功而成爲了世家高門,是你庾家的後輩們光宗耀了祖,而不是祖先們的血脈讓你們庾家富貴,而我不才,也是我們大漢齊王家族裏,五百年來第一個能身居宰輔之位的人,那究竟是祖先的血脈讓我高貴,而是我們的成就讓祖先們跟着光榮了呢?”
庾悅給說得啞口無言,而劉穆之的目光犀利如冷箭,直射向陶淵明:“至于陶公,你剛才說的貴祖侃公,當年雖爲郡吏,但因爲出身山地民族,所以爲時人所輕,至少在侃公發達,名震天下之前,是談不上什麽高貴血脈的!”
“可就是這麽一個别人眼中的異族平民,州郡小吏,卻是靠着本身的才華,在亂世之中,風雲際會之時,立下大功,匡扶社稷,成爲一代名臣。更難得的是,連宗室親王,世家大族子弟都在叛亂,謀反之時,連王敦這樣的高貴士族都在據荊州之地作亂之時,侃公卻是堅守臣節,忠君報國。請問貴祖的行爲,是證明了血統高貴重要,還是證明了本身的才華和時代的機遇更重要呢?”(本章完)